第30案:生死藥

武昌城內,湖廣總督韓良輔的府邸外,忽然貼出一張告示。有好事者前往觀之,卻見那是一張求醫布告,上麵寫著:

茲有總督夫人,抱恙多日,身虛體弱,雖經多方療治,未有起色。現特布告求醫。有能醫之者,千金相謝。

這韓良輔是何許人也?他的妻子,到底得的什麽病?為何偌大的武昌城內,竟找不到良醫醫治?這事還得從頭說起。

韓良輔,現已年近半百,江蘇鎮江人,光緒三年進士出身,原來一直在都察院當差,康梁變法時,因維護太後有功,受到慈禧老佛爺重用,不但連升三級,外放出京做了四川按察使,而且老佛爺知他中年喪妻,還把自己的親侄女明珠許配給了他。在天府之國做了三年按擦使,又到山西做了幾年巡撫,最後又調到武昌,升任湖廣總督,掌湖南湖北兩省之軍政,而且還兼著都察院右都禦史銜,榮耀一時無兩。

再說這位總督夫人明珠,本是慈禧親弟弟桂祥的女兒,嫁給韓良輔時正值雙十年華。這些年來,韓良輔在外地做官,她作為家眷一直跟在身邊,老夫少妻倒也和睦。但是意想不到的是,剛到武昌不過小半年時間,這位總督夫人卻忽然生起病來,起初隻是感覺四肢倦怠,精神不振,不久之後,又陸續出現了不思飲食,動輒氣喘,頭暈心慌,乏力嘔吐等症狀。

韓良輔原本以為是夫人初到楚地,水土不服,倒也沒有多加留意,隻是囑她注意休息,不可操勞。及至後來,明珠病情加重,臉色日漸蒼白,並且出現了昏厥症狀,這才感覺不妙,急忙請了郎中來瞧病。

最先請來的,是在武昌城裏有“聖手神醫”之稱的回春堂坐堂大夫許鶴齡。許鶴齡瞧了總督夫人的舌苔,號了脈,又問了幾句,忽然站起身衝著韓良輔一抱拳說恭喜。韓良輔一怔,說喜從何來?許鶴齡說大人,我瞧夫人六脈平和,滑疾流利,按之不絕,尺脈尤甚,《素問·陰陽別論》中雲“陰搏陽別,謂之有子”,夫人乃是喜脈。也就是說夫人並未生病,乃是有了身孕。

韓良輔的臉色當即就沉了下去,怒道胡說八道,我與夫人成親近十年,一直未有子嗣,怎麽會突然間有了身孕?定是你這庸醫,醫術不精,瞧不出病因,在此胡言亂語,信口雌黃。來人哪,給我將給滿口胡言的庸醫拖下去,用板子好生伺候。許鶴齡還想辯駁,早有家丁如狼似虎湧上前來,一把將他按倒,拖下去紮紮實實打了幾十大板。

接下來請的是德壽堂的老中醫張仁壽。張老大夫當年曾進京給當今皇上的父親醇親王治過病,在湘鄂一帶,頗有名聲。他給明珠號了脈,起身剛說個“喜”字,後麵的“脈”字尚未出口,就被韓良輔轟出了大門。

武昌城裏名氣最大的兩位大夫,在總督府裏挨板子的挨板子,碰壁的碰壁,鬧得灰頭土臉,其他郎中醫術再高明,也沒人敢再登總督府的大門自討苦吃呀。一邊是請不到大夫,另一邊夫人的病卻是不能再拖了,韓良輔無奈,隻好命人在總督府大門外貼出求醫布告,懸賞白銀一千兩,尋找能給總督夫人治病的良醫。

老話說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你別說,這世上還真有那藝高人膽大的,總督府大門外的布告剛貼出三天,就讓人給揭了下來。這敢於揭官榜的,是個年輕大夫,姓沈名浩之,繡林縣人氏,在省城學醫,不過二十出頭年紀,剛剛藝成出師,在丁字橋開了一間醫館,店名叫浩仁堂,生意清淡,在武昌中醫界,也沒什麽名氣。

守門的家丁帶著他去見總督大人。韓良輔上下打量沈浩之幾眼,就引著他來到夫人病榻前。沈浩之瞧了夫人的臉色和舌苔,又給她切了脈,沉吟半晌,心中已然有底,站起身洗了手,對韓良輔道,大人,先前有大夫診斷說夫人是喜脈,依在下看來,確是誤診。

韓良輔眉頭一挑,道哦,何以見得?

沈浩之道,我初瞧夫人脈象往來流利,應指圓滑,似乎是滑脈,但仔細把脈,卻發現夫人脈細行遲,往來艱澀不暢,有如輕刀刮竹,實乃澀脈。再瞧夫人麵色無華,氣短懶言,精神倦怠,神氣不足,乃正氣已傷,邪實阻滯,脾不統血,氣滯血瘀之兆。蓋因瘀血內阻,血聚於下,肝氣上逆,胃氣不降,所以才會出現頭暈厭食,倦怠思睡,口淡欲嘔等症狀。積瘀不散而凝結,以致形成腹中腫塊,不明就裏的大夫乍一診斷,便以為腹內有孕,所以就斷成了喜脈。

韓良輔忙問,可有治法?

沈浩之道此病難在辨證,既然已經厘清病因,治起來便也不難。我先開三劑血府逐瘀湯,此方有破血逐瘀行氣消腫之奇效,活血不耗血,化瘀不傷正,初服時可能會出現崩血之兆,不必驚慌,待體內瘀血排出,諸證可愈。然後我再給她開六劑生化湯調理調理,不出十天,我保證還大人一個健健康康的總督夫人。

韓良輔咳嗽兩聲,吐出一口濃痰,聽這年輕大夫說得頭頭是道,倒是鬆了口氣。沈浩之開了方子,韓良輔急忙命人拿著方子,去藥鋪照方抓藥。

沈浩之背著行頭,別過總督大人,回到自己的浩仁堂診所,看見診所門口站著兩個人,近前一瞧,原來是武昌城最有名的兩位名醫許鶴齡和張仁壽。沈浩之給總督夫人瞧病的事,早已通過拿方抓藥的家丁之口,傳了出來。

張仁壽氣得白胡子直翹,指著沈浩之說有你這樣給人家瞧病的嗎?總督夫人的病,我跟許大夫都瞧過了,脈象往來流利,應指圓滑,如盤走珠,不是喜脈是什麽?她明明已經有孕在身,你卻偏偏要說她肚子裏是一團瘀血,你難道就不怕治出人命來麽?

沈浩之見大街上人來人往,不便多說,忙把兩位請進屋,客客氣氣地沏了茶,這才不慌不忙地說,兩位診斷得沒錯,在下也瞧出來了,總督夫人確實是喜脈。她已懷有身孕,這個不假。不過還有最關鍵的一點,兩位沒瞧出來,在下可瞧出來了。

許、張二人齊聲問,哪一點?

沈浩之眉頭一揚,道總督大人氣衰痰多,命門火旺,兩位難道沒有瞧出來麽?

許、張二人聽得這話,不由一怔。兩人都是中醫大家,當然知道《辯證錄》中有這樣的記載:凡男子不能生育有六病,六病何謂?一精寒,二氣衰,三痰多,四相火盛,五精稀少,六氣鬱。其中相火盛,乃指腎陰虧損,虛火亢盛,又稱命門火旺。總督大人氣衰痰多,命門火旺,六占其三,已是不孕不育之兆。兩人旋即明白過來,說哦,原來咱們這位總督夫人……

沈浩之忙擺手打住,道在下可什麽也沒說。

許、張二人這才恍然大悟,沈浩之雖然給總督夫人診斷的是血瘀證,開的卻是打胎的方子,還有那生化湯,含當歸、川芎、桃仁、幹薑、黃芩等,專治產後體虛,氣血不足,可不正是小產失胎後的調養良方。

三人心照不宣,相視一笑,一齊端起茶杯,說喝茶喝茶。

且說總督夫人明珠,服了沈浩之給她開的“血府逐瘀湯”,沒過多久,便覺腹中劇痛,崩漏不止,到了第三天,下身崩血才漸漸止住。及至第四天,服了一劑生化湯,人才緩過勁來。

沈浩之又過來給她切了脈,是細脈,主氣血兩虛,諸虛勞損,便又在生化湯中加了益母草、赤芍兩味藥。明珠連服四日,身體果然恢複得很快,蒼白的臉上漸漸有了血色,人也精神許多,已能自行進食。

韓良輔將沈浩之留在府裏吃了一頓飯。席間拉著他的手說,沈大夫,您可真當得上是武昌名醫,醫術精湛,手到病除。夫人這一病,著實讓我擔心。現在,看著她在您的調治下,一天一天好轉,我這心裏頭啊,也總算鬆了口氣。他端起一杯酒說,來,這一杯,我敬您!

沈浩之抬頭看著他,見他嘴裏說“鬆了口氣”,但臉卻一直繃著,兩道又粗又短的濃眉,幾乎蹙起來擰成了一個疙瘩。自打明珠病情好轉以來,他的眉頭反而一天比一天皺得緊,臉色也一天比一天陰沉。沈浩之猜不透是什麽原因,想要出言相詢,卻又不敢。當下隻好嗬嗬一笑,喝了杯中之酒,說夫人之病,已好了十之八九。我瞧夫人舌苔灰暗,脈象沉澀,身子還是有些虛弱,明天我再給她開一劑生化湯,將其中藥材增減幾味,好生調理,不日即可痊愈。

第二天,沈浩之的授業恩師湯若靄到浩仁堂來找徒弟喝茶。湯若靄早年亦是鄂中名醫,後來年紀大了,出診不便,便設館授徒,不再給人看病。沈浩之便是他最為得意的幾個門生之一。

師徒倆喝著茶,說著閑話,沈浩之就把自己給總督夫人治病的事,跟師父說了。當說到不知為什麽明珠的病情愈是好轉,總督大人臉色就愈是陰沉時,湯若靄不由笑了,說你今天給明珠開的方子呢?拿來讓為師瞧瞧。

沈浩之就把自己開的生化湯增減方拿出來給師父看。湯若靄瞧罷,並未作聲,隻是背轉身去,拿起桌上的毛筆,又在上麵加了一味藥。正好這時總督府的家丁來拿方子,湯若靄就順手將藥方遞給了他。

及至傍晚,忽然有消息傳來,說總督夫人突然病情加重,來不及請大夫,就斷氣了。

沈浩之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急忙跑到師父的住處,問師父今早在方子中加了一味什麽藥?

湯若靄說,加了一味砒霜。

沈浩之不由大驚失色,跺足道師父,您、您這不是要將我置於死地嗎?

湯若靄說,隻有置之於死地,而方能後生啊。

正說著話,忽聽門外傳來一陣雜遝的腳步聲。出門看時,卻是總督大人親自領著一隊人馬,氣勢洶洶趕了過來。

沈浩之想要回身躲避,早被韓良輔一眼瞅見,老遠就喊,沈先生,我們去了您的診所,尊夫人說您在這裏,果然不錯啊。

沈浩之隻好硬著頭皮上前見禮,低著頭說大人,夫人的事……

韓良輔一聲長歎,擺手道這事怪不得先生,實乃內人紅顏命薄,本來先生妙手回春,已將內人醫好,誰知她卻突發急症……唉,要怪隻能怪老天無眼,天嫉紅顏啊……雖然如此,但先生醫術精湛,為內人操勞多時,還是令本官十分感佩。這一千兩銀票,還請先生收下。說罷遞上一個牛皮信封。

沈浩之接過信封,人已呆住。韓良輔衝他一抱拳,帶著一隊人馬,頭也不回地去了。直到看著韓良輔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盡頭,沈浩之尚未回過神來,訥訥地問身旁的湯若靄,師父,這、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啊?我將總督夫人醫死了,這位總督大人卻還……

湯若靄哈哈一笑,道他這是在感謝你呢,感謝你為他解決了一個大難題啊。明珠背著他做下這等事體,咱們這位總督大人的心裏頭啊,是既希望你能治好她的病,卻又怕你治好她的病。

這是為什麽?

原因很簡單啊,明珠病愈之後,他將與之如何相處呢?忍之不甘,休之不敢,殺之無膽,現在她久病而死,乃是天意,實非人力所為,對上,他在老佛爺麵前也交待得過去,對下,於自己名聲也無損,豈不是皆大歡喜的最好結局?

沈浩之似乎明白了什麽,捏著那隻牛皮信封,想要看看裏麵的銀票,卻發現那信封竟是用火漆封口,除非用剪刀,否則徒手根本無法拆開。

湯若靄瞧了他一眼,問,你可知道總督大人將這信封口封得這麽嚴實,所為何意?

沈浩之瞧著那信封,腦中靈光一閃,徒兒知道了,總督大人這是在提醒我,要我將自己的口封緊,不要將這件事泄露出去啊。

所謂小醫醫身,大醫醫心。這世上,揣摩人的心病,可比揣摩人身體的疾病,複雜多了,也難多了。湯若靄拍拍沈浩之的肩膀,一笑而道,我的好徒兒,你這才算是真正出師了啊!

沈浩之似有所悟地點點頭,沒過多久,就結束省城醫館的營生,回到老家繡林城,開了一間小診所,終生不給富賈官紳開方,隻為平頭百姓瞧病,廣受歡迎,終成一代名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