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發硎初

名劍大會開了十多天,正陽劍果然如葉英所料,最後落到了拓跋思南手中。這些天來的連番大戰,讓觀者無不驚心動魄,隻是在葉暉看來,也不過如此。在他眼中,隻知這些人武功很高,但究竟高到何等程度,他也無法知曉了。倒是送客時讓他手忙腳亂,每個客人都不可怠慢了,不論對誰話語間都不能失了禮數。也虧得他少年老成,深諳世故,各項事宜都井井有條,一絲不苟。公孫大娘帶著李十二娘告辭時,葉暉還沒忘了在程儀中放了兩個糖球,給李十二娘路上吃著玩。

葉孟秋送走了公孫大娘師徒,見隻有葉暉帶著下人在忙東忙西,高聲道:“阿暉,你大哥呢?”

葉暉正指揮著下人將一座迎客的彩門拆掉,聽得老父問話,抬頭道:“阿爹,我今天沒見著大哥,大概又去劍塚了吧。”

多半如此吧。平時葉英便是獨自去藏劍山莊對麵的劍塚練劍,整天不見人。隻是迎客時他不出麵,送客時還不出麵,讓葉孟秋實在有點不快。

公孫大娘所說的話,會是真的麽?

葉孟秋搖了搖頭。那天公孫大娘去找李十二娘,遠遠地看到葉英在欄前觀花。事後葉孟秋與公孫大娘清談時說起自己的四個兒子,公孫大娘說葉氏四子將來都不是俗流,但最終能將葉家劍法發揚光大的,定是長男葉英。因為那天公孫大娘見到他身上散發出一股無堅不摧的劍氣,而這等氣勢她唯有在拓跋思南身上才見過。

阿英真的會有如此成就麽?葉英今年已然十四歲,但一路四季劍法仍然使得支離破碎,不成章法。十年前,拓跋思南能夠擊敗純陽謝雲流這等絕世劍客時也才不過十六歲。

真是個笑話了。葉孟秋又搖了搖頭。隻是在他心底,實是盼著公孫大娘能夠言中。就算隻有拓跋思南的一半,也會是個名動江湖的大劍客了。

公孫大娘走出藏劍山莊時,又回頭望了一眼。

江湖上,真的是英傑輩出啊。她的嘴角浮起了一絲笑意。十年前聽得妹妹對拓跋思南的讚譽時,她並不曾太過在意。但這一次見過他,才知妹妹根本沒有誇張。

幸好十年前他才十六歲。若是今日,隻怕天下已無人能與此人抗手。隻是,在拓跋思南口中,她也沒能得到答案。

確有劍意,但絕非劍譜。這是拓跋思南看了她比出的那幾個姿勢時所下的判斷,其實正與公孫大娘所料一致。她低下頭,看了看牽著自己的手,嘴裏還含著一塊糖的李十二娘。偶爾救下了這個說不清自己來曆的小小孤女,公孫大娘意外地發現她居然會幾個與自己所創的劍器舞極其相似的姿勢。劍器舞乃是公孫大娘殫精竭慮,將劍術化入舞蹈而成,向來自詡為獨得之秘。李十二娘所會的,雖然僅僅是幾個姿勢,並非舞蹈,但其中脈絡分明與劍器舞極為神似,雖然簡潔明了,但在公孫大娘這等劍術大高手眼裏,這幾個姿勢竟比自己的劍器舞更為博大精深,以公孫大娘的劍術造詣,隻覺其中大有似是而非之處,實在參不透其中奧妙。公孫大娘看了看之震驚可想而知,問李十二娘從何學得,她也然說不上來,隻說是很小時看來的。現在連拓跋思南也如此說法,更讓公孫大娘莫測高深。

這個小姑娘身上,到底還隱藏了多少秘密?

她正在沉思著,前麵忽然傳來“嗤”一聲響,隨之是一陣雜亂的山鳥驚飛之聲。

是有人出劍,劍氣驚擾了飛鳥。

公孫大娘抬起頭,不禁有些動容。她是當世有數的劍客,聞弦歌而知雅意,隻聽得一聲劍嘯已然深知其中三昧。這一劍老辣圓融,其中蘊含著深不可測的劍意,非尋常人能為之。此番前來參加名劍大會有好幾個劍士,但不要說那長歌門主楊尹安沒這功力,就算僅敗在拓跋思南劍下的純陽門下二弟子李忘生,多半也沒能到這境界,就連自己,略一分心便不能到此。

是拓跋思南在與人動手?

公孫大娘微微蹙了蹙眉,小聲對李十二娘道:“十二娘,走,過去看看。”

如果真是拓跋思南與人動手,公孫大娘倒是對他的這個對手更為好奇。竟然能讓拓跋思南用到這等功力,這人對手定然也不同凡響。李十二娘也不知要看什麽,跟著師傅小跑著上前。此間過往的人並不多,路也甚是荒涼,兩邊古木參天,路上盡是積年落葉。走了十來步,路忽然有個急拐彎,前麵有片空地,空地上正有兩個人在鬥劍。一個要矮一些,臉上還蒙著麵,手中是一柄精鋼劍。另一個剛要高他一頭,穿著青袍,正是拓跋思南。拓跋思南手中握的卻不是劍,而是一根樹枝,那柄剛從名劍大會上得來的正陽劍仍然背在背後。他雖然隻以樹枝對敵,那蒙麵人出招已見滯澀,顯然若拓跋思南真要出手,早已取勝。

這是在喂招麽?公孫大娘一怔。她也是當世有數的劍士,一眼掃過,便已看得清楚,這兩人劍招雖然完全不同,但招術中的劍意卻是異樣的一致,倒似同一路劍法的不同招式,而劍意也有種似曾相識之感。

公孫大娘正待細看,拓跋思南手中的樹枝忽的在身前一豎。尋常劍術,這本是個起手式,但拓跋思南於劍道已然神而化之,劍招大開大闔,連發三擊。那蒙麵人手中的精鋼長劍甚是鋒利,平時砍到這等樹枝,自是有若吹毛,但樹枝握在拓跋思南手中卻不亞於一柄神兵利器,三下連著擊在精鋼劍身上,蒙麵人隻覺虎口一震,長劍再握不住。雖然蒙著麵,但露在外麵的兩隻眼睛也已露出了懼意。

拓跋思南這三劍一出,公孫大娘心頭便是一凜。方才這兩人一招一式,幾如師徒喂招,但此時拓跋思南的劍招中殺氣大盛,雖然隻是樹枝,可一旦刺中,一般會取人性命。她不由叫道:“手下留情!”

公孫大娘一出聲,拓跋思南的手忽地不動了。此時他的樹枝中宮直進,直取那蒙麵人的咽喉,幾如無堅不摧,蒙麵人的長劍根本擋不住,甚至連躲都躲不開,拓跋思南突然一收勢,他趁勢一低頭,一個踉蹌,差點要單腿跪倒在地,卻又身子一旋,人猛地從一株大樹後閃過。隻怕逃走時連魂都已丟了一半。

一見那人逃走,公孫大娘才鬆了口氣,隻聽“篤”一聲響,卻是拓跋思南手中的樹枝插進了一株大樹上。這樹枝無鋒無刃,那大樹都有合抱粗,可樹枝卻如入腐泥,沒入樹身足有一大半。

將樹枝插入樹身後,拓跋思南長籲了口氣,這才轉過身道:“多謝大娘。在下藝業不精,方才險入魔道,還祈海涵。”

李十二娘看他竟然將尋常一根樹枝這般輕易插進樹身裏,幾乎不敢相信,忖道:“這拖把先生會變戲法麽?”她卻不知拓跋思南年紀雖輕,劍道上的造詣在當今之世實已不作第二人想。以他的本領,原本舉重若輕,收發自如,可方才這一招竟似要脫離自身,連他都幾乎控製不住。若不是公孫大娘在側出聲提醒,這招險些就要了那蒙麵人的性命。

公孫大娘看著那根隻露出兩三寸的樹枝,歎道:“聽聞妖劍能反客為主,原來並非子虛烏有,真不知創製這劍意圖的前輩是何居心。”

拓跋思南也長歎一聲道:“前人深意,吾輩終不能妄測。隻是看起來,這劍意圖還是不悟為妙。”他說著,忽然把轉向李十二娘,眼中神光一閃,沉聲道:“小妹妹,你將那幾個圖都忘了吧。”

李十二娘見他目光灼灼,心中有點害怕,往公孫大娘身後一躲,說道:“我……我已經不記得了。”心裏卻在打著鼓,忖道:師傅和這拖把先生在說什麽?我怎麽都聽不懂。

拓跋思南離開藏劍山莊後,尚未走出山中,突然有個蒙麵少年攔路挑戰。拓跋思南這些年來與人接戰無數,自不在意,本想讓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知難而退,哪知這少年所用劍術雖然尚不足入他法眼,但其中劍意竟然與公孫大娘演給他看的那幾個劍意圖一脈相承。李十二娘會的那幾個姿勢,與公孫大娘所創劍器舞暗合,其中深藏劍意,這一點公孫大娘與拓跋思南所見略同。劍意不在招式,隻存乎一心,看人能悟得多少。但這劍意大違常理,以他二人之能,也完全想不通,隻覺根本不能融會貫通,猜想定然是李十二娘年紀幼小,根本沒將姿勢擺對。隻是拓跋思南見這無名少年居然也能悟出劍意,不禁大感興味,便也依劍意隨意出招,與他印證一番。拓跋思南劍術之強,幾近震古爍今,他率爾出招,也已逼得那蒙麵少年無法應付,拓跋思南隻是想看看這少年所悟與自己所悟有幾分相同,這才讓他盡力施展。少年是經過了苦思冥想有得才來挑戰,拓跋思南則是率意出劍,但兩人出招有時又大相鑿枘,有幾招竟然一般無二,拓跋思南雖然已是在喂招,但這少年能夠見招拆招到這地步,便是拓跋思南也有幾分佩服。隻是隨著招術漸變,拓跋思南也覺招術中殺氣漸重,竟然自己也難以控製。劍道亦如天道,故老傳說有一種妖劍練至極處,那時劍竟會反馭其主,人反而成為劍奴,最終不異於行屍走肉。隻是這話也太過匪夷所思,向來被當作笑談。可此時拓跋思南已然覺得樹枝上的劍招源源不斷,竟似在自行催發,而殺氣也已大盛,居然不由自主地就要取對手性命,分明從那劍意圖而來的,正是這路傳說中的妖劍。本來到了這地步人已無能為力,但拓跋思南非尋常之輩,在千鈞一發之際收住了劍勢,讓那少年逃命。不過他雖然暫時收住劍勢,最終仍要以雷霆一擊將劍上殺氣泄去方保無虞。想到方才竟連自己都要控製不住,饒是拓跋思南也有一分後怕。雖然李十二娘剛入公孫大娘門下,窮其一生也未必能練到劍反客為主的地步,可她不知從哪裏記住了這幾個劍意圖,仍要防患於未然,讓她及早忘了才是。

公孫大娘道:“拓跋先生,各有因緣,不可強求。今日我非昨日我,明日我亦非今日我。”

拓跋思南一怔,忽然笑道:“多謝公孫大娘二次指教,就此別過,若有因緣,再來拜見。”

李十二娘見他的目光一下變得柔和了許多,人也似刹那間可親了起來,忖道:這拖把先生說話老是讓我聽不懂,師傅現在也說我聽不懂的話了。待拓跋思南大踏步走了,她才小聲道:“師傅,你方才和拖把先生說什麽了?”

公孫大娘摸了摸她的頭道:“傻孩子,你大了就懂了……說不定你一輩子也不懂。唉,還是不懂的好。”

李十二娘更是納悶,眨著眼想不明白。她頓了頓,小聲道:“師傅,方才和拖把先生打架的是誰啊?”

公孫大娘看了看她,微微一笑道:“我不認得他。你認得麽?”

李十二娘道:“他蒙著臉呢,我也不認得。不過我看他比拖把先生差不了太多,師傅你說是不是?”

公孫大娘笑了笑,卻沒說話。那少年雖然蒙著麵,用的也不是本門劍術,但仍然逃不過公孫大娘的目光。公孫大娘也沒想到這個看似沉靜似水的少年,心裏卻也如火一般,會做出這等狂妄之舉。方才拓跋思南那幾句話,實是擔憂劍意圖會失控,因此不惜一破殺戒。自己以一語解開他的心結,讓他放過了那少年,卻不知那少年會不會辜負自己的好意。

好自為之吧。

公孫大娘想著,拉了拉李十二娘的手道:“走吧,我們回揚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