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劍意圖

葉英身後,是手中還拿著一把小木劍的三弟葉煒,在他身後還有一個怯生生的小姑娘。這小姑娘一臉的驚恐,看去比葉煒還要小一號,見葉英看著自己,一張小小的臉已然嚇得煞白,身子拚命想往葉煒身後躲。葉煒也沒想到葉英在此處,說道:“大哥。”他對這個似乎從無笑容的大哥一直有點害怕,乍一看到,人都有點手足無措。

葉英道:“阿煒,你來這兒做什麽?是不是想偷糖吃?”

靈隱寺和尚做的那種糖球,葉煒和葉蒙最為愛吃。隻是葉孟秋說糖吃得太多了不好,向來不準他私拿。葉煒聽得大哥說自己要偷糖,叫屈道:“大哥,我才不是偷糖,是阿爹讓二哥給我和十二娘來拿糖球的!二哥剛要來,卻來了個高將軍,他要先去迎接,讓我帶十二娘先來這兒。十二娘,你說是不是?”

他說著,轉向身後那小姑娘。這回那小姑娘也躲不到他身後了,漲紅了臉,卻是連連點頭,以示葉煒此言不虛。葉英見她雖然眼裏透出懼意,可仍是大著膽子點頭,顯然生怕吃不到糖了,不知怎的,心裏一暖,走到那小姑娘跟前,彎下腰道:“小妹妹,你叫十二娘麽?跟誰來的?”

這小姑娘正是李十二娘。她尚有些怕生,隻是見葉英口氣甚是和藹,低低道:“大師哥,我叫李十二……娘。”她聽葉煒管葉英叫大哥,葉暉是二師哥,那這個人就是大師哥了。說到自己名字時,想起師傅說自己沒規矩,總算懸崖勒馬,將那個“娘”字吐了出來,也沒敢再行揖禮。

葉英這些年一直獨居劍塚練劍,因為不受父親寵愛,責罰打罵那是常事,也就是二弟葉暉在自己被罰不能吃飯時偷偷來送點吃的,平時幾乎連人影子都見不到。而父親的弟子大多比自己年長,因此李十二娘脆生生地叫了聲“大師哥”,倒是平生第一次聽到。他微微一笑,摸了摸她的雙鬟道:“十二娘,我猜你師傅是公孫大娘,對不對?”

葉煒心道:大哥一直苦著個臉,我還隻道他不會笑,原來他也會如此和氣。在一邊插嘴道:“是啊是啊。大哥,那個高將軍是最後一個客人了,二哥說不能怠慢,讓我們先來這兒等。”他生怕大哥會誤會自己來偷糖,這個罪名無論如何都要洗脫的。

藏劍山莊的名劍大會上所邀請的,不是各派宗主,就是一方豪強。葉暉年紀雖小,卻已是父親的得力臂助,在莊門前迎客之職,便都落在他身上。葉英雖然比他年長,在世務上卻是遠不及乃弟,所以反倒是清閑。高力士是當今天子跟前最為得寵的宦官,又是銀青光祿大夫兼右監門衛將軍,乃是此次所請客人中位置最高的高官,萬萬不可怠慢,他來了,葉暉當然要先去迎接。李十二娘雙眼卻一下瞪得滾圓,說道:“大師哥,你怎麽知道的?你真厲害!”

看她的模樣實是佩服得五體投地,葉英卻有些想笑。他這些年來大多在劍塚渡過,足跡幾乎不出莊門,自然不能與二弟的精明強幹相比,可雖然不通世務,卻也不是傻子。這次名劍大會請了七個人,這七個人裏會帶一個小姑娘前來的,也隻有在揚州開設憶盈樓,收養許多孤女的公孫大娘了。隻是在李十二娘心目中,自己什麽都沒說,葉英卻仿佛能未卜先知,不由她不佩服。葉英看著她的表情,也不禁淡淡一笑道:“別管這些了。二師哥沒給你拿糖球,大師哥給你拿吧。”

李十二娘先是聽葉暉說,後是聽葉煒說,對這糖球已是好奇無比,聽得葉英要給自己拿糖球去,心想大師哥真個不折不扣是個好人,上前一把拉住葉英的手道:“大師哥,你真好。”方才葉暉說要給自己去拿糖球吃,偏生要去接什麽高將軍,這回葉英也說要給自己和糖球,自不能再放他走了。

葉英指了指那邊的一扇門道:“糖球就放在下麵的地窖裏,我拿給你。你喜歡橘子味的還是石榴味的?”

李十二娘聽得竟有兩種味的,一時倒拿不定主意。葉煒在一邊饞涎欲滴,插嘴道:“大哥,我和十二娘一家一半,我們分分好了。”他心想一個人吃兩個糖球準不成,可不論橘子味還是石榴味,他都愛吃,這樣兩種味都能嚐到了。

葉英淡淡一笑,沒再說什麽,上前開了地窖的門。他正要下去,卻聽李十二娘道:“大師哥,下麵很黑,你小心點。”

這地窖是藏劍山莊貯藏糧食和兵器的所在,站在門口便覺一陣陣涼風湧出,加上現在已是黃昏,望下去黑漆漆一片。葉英道:“是啊,裏麵挺黑。你等一下,我馬上就來。”

他因為不受父親寵愛,因此為人甚是冷漠,平時葉煒來找這大哥練劍,葉英也總是敷衍了事。今天不知為什麽,聽到李十二娘嬌聲叫著自己“大師哥”,心裏不複往常的冰冷。

李十二娘看他走下地窖,小聲道:“三師哥,下麵這麽黑,大師哥找得到麽?”

葉煒道:“找得到的!大哥是大人了,阿爹說,大人就好下地窖了。等我大了,我也好下去,一找就找到了。”他因為被父親嚴命不得下地窖,自不敢越雷池一步,隻好嘴上撇清幾句。

他們並沒有等多久,隻不過片刻,葉英便走了出來。一出地窖,葉英掩上了門,揉了揉眼,葉煒已急不可耐,上前道:“大哥,拿來了麽?”

葉英從懷裏摸出兩個紅紅的果子來,一個是橘子,另一個是石榴,遞給他道:“給,你們自己分吧。”

葉煒見大哥果然拿來了,歡呼一聲,一把搶過。李十二娘見是兩個水果,怔道:“三師哥,糖球呢?”

葉煒道:“這個就是啊,我剝開來分你一半。”

他說著,將那橘子從中間一分為二。隻是分時也有點私心,分得一半大一半小。他將小的一半遞給李十二娘,李十二娘也不在意,見裏麵卻不是橘瓣,而是橘瓣樣的糖塊,用米紙包著。葉煒吃得急,往嘴裏扔了一塊,等不及含化,三兩口就嚼得粉碎。她也拈了一瓣放進了嘴裏,舌尖上立時湧來一股甜味,嘴裏立時都是橘香,不由又驚又喜,叫道:“真甜!真好吃!”

她的嘴小,一瓣糖塊塞進去,嘴裏已無餘地,說出話來也含含糊糊的,可囅然一笑,真如春花初放,葉英隻覺眼前頓時似明亮了許多,笑道:“好吃吧?”

李十二娘點點頭,伸出手道:“大師哥,你也吃一個。”

原來這糖球乃是靈隱寺那酷嗜甜食的和尚巧思之構。將糖燒融後調入果汁,凝結後用米紙隔開再放回果皮裏,然後用蠟封好,可以貯存許久。不過糖塊終究怕熱,定要收在陰涼幹燥之處,因此才放在地窖裏。葉英平時並不愛吃這糖果,但李十二娘遞過來,他也拈了一顆放進嘴裏,隻覺心中有種說不出的喜樂,忖道:若是二弟在此,隻怕會嘮叨說:“這糖吃太多的話,牙要蛀的。”

他正想著,一邊果然響起了葉暉的聲音:“大哥。”

葉暉迎了高力士入內,便急急過來找葉煒和李十二娘了。他年紀其實比李十二娘大不了幾歲,但少年老成,做事向來沉穩。公孫大娘將李十二娘交到自己手上,自不能出什麽差錯。隻是一到後院,見三弟和李十二娘倒是乖乖在站在那邊吃糖,站在邊上的竟是向來冷若冰霜的大哥。他走上前來,先向葉英行了一禮,又對李十娘道:“唉呀,李師妹,別吃那麽快,牙要壞的!”他平時被父親戲稱為老學究投胎轉世,所以小小年紀就如此不苟言笑,一本正經。雖然見李十二娘吃得如此香甜,終究忍不住要嘮叨兩句。隻是李十二娘正在細細品味石榴味的糖球,哪裏還聽他說什麽,隻是“嗯嗯”了兩聲,又塞了一塊糖進嘴。吃得腮邊都鼓出糖塊的印子來,方才想到給了大師哥吃糖,也該給二師哥嚐嚐,伸手將手裏的糖球遞過來道:“二師哥,你也吃糖。”

見她和葉煒兩人兩隻手裏都是糖果,葉暉肚裏又有點埋怨,心想大哥不該一下子給他們這麽多糖吃。隻是看三弟與她吃得這般高興,這話硬生生沒說出口,隻是笑了笑道:“李師妹,你自己吃。”說罷走到葉英邊上道:“大哥,客人都到了,方才也抽出了第一個,明天便開始比試。”

名劍大會,以抽簽決定順序,而後上台之人由人挑戰。因為來的人都是當今有數的英傑,能夠在一邊觀摩,自是習武之人夢寐以求的事,藏劍山莊上下幾乎所有人都會去觀戰。葉英道:“第一個出場的是誰?”

葉暉道:“是長歌門主楊尹安。”

名劍大會共發出了七張請帖。和十年前相比,隻多了一個代表朝廷的高力士,其中並無長歌門。不過藏劍山莊認帖不認人,隻要持有請帖即可參加,傳說楊尹安這張請帖是向明教教主陸危樓買的,因為陸危樓仍然沒來。名劍大會比武,由抽簽決定順序,抽到的第一個正是這楊尹安。楊尹安幼年時曾在少林習劍,據說也是江湖上有數的高手。葉英沉吟了一下,低低道:“是他啊,他不會是拓跋思南的對手。”

十年前葉英尚是個不足五歲的孩子,但他至今還記得拓跋思南與公孫大娘的最後一戰。那時的拓跋思南與現在的自己年紀相仿,卻如寶劍發硎,光芒萬丈,最後與公孫大娘激戰,才輸了半招。這些年來每當葉英想起這個場景就激動不已。自此以後拓跋思南的聲名愈大,十年來竟然未嚐一敗,在葉英心目中,已然將拓跋思南當成了自己的目標,因此一聽到頭一個抽到了楊尹安,便想到他能不能與拓跋思南放對。葉暉屈指道:“十年前拓跋先生輸給了公孫大娘,與禦神劍失之交臂,這一次他準是勢在必得。隻是除了公孫大娘說了不下場,此番奪劍的共有六人。除了拓跋先生,少林李君延,純陽李忘生,唐門唐傲天,再加上高將軍。”他看了看四周,低聲道:“大哥,這些人都不是易與之輩,隻怕拓跋先生不一定能報十年前的一劍之仇。”

葉暉性子沉穩,可畢竟尚在少年。武人排座次,那幾乎是所有孩童都樂此不疲的事。葉暉奉父親之命迎客,每個客人都已見過,雖然眼光並不高明,可是看上去來的每一個人都英華內斂,身手不凡,讓他極為向往。葉英卻隻是道:“這次的正陽劍,多半要歸拓跋思南。”

葉暉見大哥根本不信自己的,不由有點悻悻。此時葉煒已經吃完了糖,拿著木劍在前麵空地上一招一式地練了起來。葉家四兄弟中,葉煒恰好與葉暉完全相反。葉暉不喜練劍,葉煒卻除了練劍,別個全然不上心。葉家的鑄劍之術與四季劍法齊名,葉煒長到了十歲,卻連鑄劍廬都沒去過,每天都在劍房練習,有時便來找兩個哥哥比試。葉英從不理他,葉暉有時被他纏得沒法,一動手,雖然葉暉比他大好幾歲,卻已然占不了什麽上風了。他見葉煒這路劍法已然有模有樣,輕聲讚道:“大哥,三弟的劍術練得真個不錯了。”心想大哥平時與三弟兩人連話都搭不上,自己兄弟也弄得如此生份,現在有機會不妨多說兩句。哪知半天不見葉英答話,扭頭看去,隻見大哥又懷抱長劍看著欄下那一本芍藥。他暗自歎了口氣,忖道:大哥這脾氣,也太冷了,怪不得阿爹總不喜歡他。

他兄弟四人中,葉暉生得方麵大耳,一臉忠厚,葉煒則佻脫可喜,小弟葉蒙今年五歲,也是虎頭虎臉,一派武人風範,就是葉英生得俊秀絕倫,看上去似乎葉暉反是大哥一般。可葉英雖然練劍極為勤奮,卻總無所得。當初學四季劍法,葉暉雖然自幼不喜練劍,可架子也是一學就會,偏生一副聰明麵孔的大哥,跟父親學完一套劍式,使出來時卻用不全幾招,使出來了全然不成章法,讓葉孟秋氣得當天都沒吃飯。葉暉自覺沒有學劍的天份,繼承家傳劍術的責任,隻怕要落到三弟身上了。

他一邊想著,不由看了看葉英,卻見葉英正看著葉煒和李十二娘那邊出神。他剛要扭頭看去,耳邊卻聽得葉煒叫道:“你使的這是什麽呀,這又不是劍法!”他扭頭過去,隻見葉煒正指著李十二娘說著什麽。李十二娘平素柔順,此時卻也不知怎的,小臉通紅,尖聲道:“就是!就是!三師哥你壞!”葉暉生怕兩個小孩說僵了吵起來,忙過去道:“阿煒,怎麽惹李師妹生氣?”

葉煒道:“二哥,我問李師妹學了什麽劍術,使出來讓她看看,她說她不會,就會幾個樣子。比劃了給我看,可天下哪有這等劍式,她騙我!”

他說得口氣重了點,李十二娘更是生氣。方才兩人分食糖球時還客客氣氣,一吵起來便不可開交。她眼眶裏已有眼淚在滾來滾去,尖聲道:“人家說過不會,你非要我擺出來,還說我騙人。三師哥才騙人!”

葉暉道:“是什麽架式?李師妹,你擺出來給二師哥看看。”

李十二娘道:“不擺!三師哥罵我,我找師傅去了。”葉煒見她使小性子,怒道:“稀罕什麽!你不肯擺,把糖球還來!”

小兒女吵架,這話也是經常會說。吃下去的東西,還怎麽還得出來?李十二娘被他一擠兌,說不出來,眼裏已然淚水直淌。葉暉見她哭了,喝道:“阿煒,你怎好惹李師妹哭?快向她道歉?”葉煒卻脖子一挺,說道:“她騙人!我不理她!”他脾氣一上來,把方才和李十二娘的分糖之誼全都丟掉了腦後,轉身便走。李十二娘卻也甚倔,心想你不理便不理,頭別在了一邊,也不去理睬葉煒,生怕他又想起要自己還他糖球的事。

小兒女吵架,葉暉看得哭笑不得,心想小孩就是小孩,說翻臉就翻臉。他知道葉煒的脾氣向來不好,生怕他一怒之下做出什麽事來,說道:“李師妹,你別怪三師哥。大哥,你看著點李師妹。”快步向葉煒追去,叫道:“阿煒,回來!”隻是葉煒脾氣一上來,二哥的話也不聽了,越跑越快。

李十二娘見和葉煒鬧了個不歡而散,也覺沒趣,正在抹著眼淚,卻聽得葉英低聲道:“李師妹,你這劍舞是大娘教你的麽?”

李十二娘道:“不是的,這個是我小時候學來的。就會這麽幾個架子,師傅說這也是劍勢,三師哥卻硬說不是。”

方才葉煒在一邊舞劍,李十二娘看得也甚是眼熱。聽葉煒說自己師傅乃是天下有數的劍客,讓自己也練幾招給他看看。李十二娘其實剛入公孫大娘門下,根本不曾學過劍術,但小孩子好勝心切,記起自己不知何時學會這幾個架子,師傅也說大有來曆,便擺出來以示“我也會幾招”,沒想到被葉煒一通搶白,還說自己騙人。聽得大師哥柔聲對自己說話,她更覺委屈,已止住了的眼淚又流了下來。葉英見她又在抽泣,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道:“別哭別哭,我也覺得這確是劍招。”

李十二娘一下睜大了眼,說道:“大師哥你也這麽說?師傅說這幾個劍勢連她都參不透,帶我來是想請教一下一個拖把先生……”

葉英隻覺心頭一凜,說道:“拓跋思南!”

李十二娘將手一拍道:“對!對!大師哥你真聰明,我都沒記住。師傅說可能隻有這拓跋思南先生才能參得透……”

她還待再說,卻聽得那邊公孫大娘喚道:“十二娘!”她聽得師傅的聲音,吐了吐舌頭,低聲道:“大師哥,師傅叫我,我過去了。大師哥再會。”她這時已經全然忘了方才還哭了一場,蹦蹦跳跳地向那邊跑了過去。

葉英有點茫然地看著她的背影。隻有拓跋思南才能參透麽?他的心裏仿佛被什麽在齧咬著,又似有火在燃燒,更多的,卻是欣喜。那個小姑娘自己也全然沒有料到,這些年來他一直都想悟得的無上劍道竟然在這小姑娘擺出的幾個姿勢中隱約見到了。仿佛長夜行路,處處碰壁,總是找不到出口,突然間眼前豁然開朗,出現了一片全新的天地,這份欣喜實是無以言表。

天色已然昏暗,欄下的芍藥花隻能看到一些模糊的影子。葉英抱著長劍,看著那一團微微晃動的紅影,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