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名劍會

“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

這是南朝丘遲《與陳伯之書》中之句。當時叛逃北魏的梁將陳伯之讀到此句,想到江南風物,為之動容,因此領軍複歸。原來江南春日,風光旑旎,令人流連忘返。

此時尚是二月初,一到黃昏,尚有春寒料峭,在藏劍山莊門口隨父親迎客的葉暉想到的卻是四句詩。

“陽春二三月,草與水同色。道逢遊冶郎,恨不早相識。”

葉暉尚未及冠,隻是個半大少年,人卻規行矩步,安辭定色,和“遊冶”二字沾不上邊。隻是在這個被稱許為有著遠超年齡老成的小小少年心中,不知怎麽想到了讀過的這首《孟珠》。

水是清澈透明的,草卻是綠色,怎會“草與水同色”?葉暉本來一直想不通,但看著藏劍山莊前那一道潺潺流過的小溪,溪邊春草長得茂盛,映得滿溪皆碧,草與水真的幾乎分不出來,才算恍然大悟。隻是看著這一帶與草同色的溪水流出山前,這少年的心裏又有幾分茫然。

正在胡思亂想著,一邊正張望著進莊的山道的藏劍山莊莊主葉孟秋忽然露出喜色道:“阿暉,快,客人到了!”

暮色將臨,斜暉中隻見遠處一輛驢車正緩緩而來。葉暉見父親急匆匆上前迎接,也連忙跟了過去,心裏卻在不住尋思,心道:“這客人不知是什麽來頭,怎麽阿爹要出莊迎接?”

這是藏劍山莊的第二次名劍會。十年前,藏劍山莊的第一次名劍會便已震動天下。這十年來,藏劍山莊的名聲已一日大過一日,現在已是江湖中數得上來的一個字號,這次名劍會更是轟動一時,來了不少成名的英雄。按理所請諸人都已到齊了,葉暉隨父親迎客,卻還沒見父親如此鄭重其事,心想來的這人定然是個數一數二的人物。他雖然老成,畢竟尚是個未冠少年,好奇心起,走得也快了些。父親是大步走著,他已是在小跑了,一邊跑一邊小聲道:“阿爹,這是什麽客人?”

“便是公孫大娘。”

“公孫大娘”四字一入耳,葉暉身子便是一震,問道:“可是號稱劍器天下第一的公孫大娘?”

“當然便是她。”葉孟秋看了一眼葉暉,又小聲道:“阿暉,見到了公孫大娘,可不要缺了禮數。”

葉暉道:“阿爹放心,孩兒理會得。”心裏隻在想著:公孫大娘好大的名頭,聽說草聖張旭就是因為得見公孫大娘劍器舞悟得書道真諦。聽阿爹說,十年前的名劍會上,就是她擊敗了拓跋思南,奪得了禦神劍啊。

十年前的第一屆名劍大會,以葉孟秋精心鑄煉出的第一把名劍禦神劍為彩,一共請了六位當世最出名的劍客前來品劍。最後,來到藏劍劍山莊的隻有五人,而奪得禦神劍的,正是這公孫大娘。那時葉暉尚是個在乳母懷抱中的小兒,自然根本不記得了。可是自從長大以來,都不知聽了家中人說過多少遍。藏劍山莊中人,不論尊卑,都算得劍道中人,可一說起公孫大娘那神妙的劍術,無不大為神往。葉暉雖然自幼就並不如何喜歡練劍,對劍術也沒什麽大興趣,可聽了那麽多次,真個耳朵都快要出了繭子。

驢車在莊門前停了下來。葉暉心想父親說不可缺了禮數,沒等車門打開便迎上前去,整了整衣襟道:“公孫大娘,晚輩葉暉有禮。”說罷便是躬身一禮。哪知他剛垂下頭去,卻聽一個清脆的聲音道:“大娘,這個小哥哥是誰?”他心中詫異,也顧不得至聖先師“非禮勿視”之訓,眼角抬了抬,卻見先下車的是一個頭上梳著雙鬟的小女孩,比自己還要小得好幾歲。這小女孩長眉入鬢,一雙如同點漆的眸子正骨碌碌地上下打量著自己,極是靈動。看到葉暉望向自己,這小女孩頰上微微一紅,閃到了剛下車的一個中年婦人身後,隻露出兩個眼睛向他張望。那中年婦人輕輕拍了拍她的頭,微笑道:“這位定是葉公子了,還請免禮。”

葉孟秋見公孫大娘帶了個小女孩前來,也不禁有些詫異。十年前見公孫大娘,美豔中帶著一派淩厲之氣,十年後的今日,相貌依如往日,但神情中卻已全無一絲煙火氣。他暗暗心折,心想這十年來公孫大娘的劍法有多少進益尚不可知,但這份養氣功夫卻顯然已是爐火純青,也上前行了一禮道:“大娘,葉孟秋有禮。十年一別,大娘風采依然,實是可喜可賀。”

公孫大娘微笑道:“葉莊主客氣了。公孫氏一介女流,得蒙莊主青眼,愧不敢當。”說著,又輕輕拍了拍那女孩的肩道:“葉莊主,這是小徒李十二娘。來,十二娘,給葉莊主見禮。”

這少女李十二娘正躲在公孫大娘身後張望著葉暉,聽得師傅要自己見禮,不敢不出來,漲紅著臉走出公孫大娘身後,卻對著葉孟秋行了個男子的揖禮,說道:“葉莊主,在下李十二,這廂有禮了。”

女子行禮,以前並無定規,與男子禮混用。不過數十年前武後已定下了女子相見禮,此後女子與人相見再沒有用男子禮的。她一個小小女孩兒,自稱是李十二,明明極是羞怯,偏生又是一副老氣橫秋的談吐,行的又是男子禮,也不知從哪裏學來的,左手腕上還套了個發編的手鐲,因為手腕小,這手鐲都套到了臂上,行禮時卻掉了下來。葉孟秋看得好笑,公孫大娘也笑了笑道:“沒規矩。”

李十二娘看了看師傅,眨了眨眼,也不知師傅說自己沒規矩是什麽意思。葉孟秋心知公孫大娘在揚州瘦西湖開了個憶盈樓,招了不少女弟子,這李十二娘多半是她新收的女弟子。見葉暉正在打發送公孫大娘師徒兩人來的驢車車夫,便道:“阿暉,你來陪李師妹去找阿煒玩吧。”

葉孟秋四個兒子中,長子葉英和次子葉暉都比這李十二娘大不少,幼子葉蒙又才五歲,三子葉煒倒是和她年紀相仿,想必可以玩到一處。葉暉把車夫打發走了,過來先向公孫大娘行了一禮道:“李師妹,來,我帶你去吃糖球去。”

原來中國雖然盛產甘蔗,但製糖之術一直不精。直到貞觀年間,從天竺摩揭陀傳來了製糖之術,方才製成了沙糖,自此始有糖果出現。藏劍山莊附近的靈隱寺裏有個和尚,佛學也就不過如此,卻酷嗜甜食,對天竺的製糖之術精益求精,又頗具巧思,將沙糖融化後混入各類果汁製成糖球,堪稱今世絕味。李十二娘見葉暉方才行的禮與自己一般無二,仍在詫異,心想:“我行的禮怎麽錯了?這個小哥哥不是和我行一樣的禮?”正在不樂,聽得有什麽糖球吃,心中已然千肯萬肯,但又不敢自作主張,抬眼看向師傅。公孫大娘笑道:“十二娘,跟二師哥去玩吧。”她這才跟著葉暉走去,一邊嘴裏還問道:“二師哥,是糖麽?甜不甜?”

公孫大娘見葉暉年紀小小,待人接物卻大為老成,待他帶著李十二娘離開,向葉孟秋道:“多謝葉莊主費心了。”她頓了頓又道:“葉莊主,拓跋先生到了吧?”

葉孟秋聽她提起拓跋思南,心頭一動,暗想十年前拓跋思南便是在她手下輸了半招。在這十年裏拓跋思南名聲日大,已隱隱有天下第一劍之號,難道公孫大娘仍有爭雄之心不成?他道:“睽違十年,大娘可是要與拓跋先生再切磋一次?”

公孫大娘微微一笑道:“拓跋先生少年英傑,公孫氏已是蒲柳之身,豈敢再生此念?不瞞葉莊主,我乃是為了這小徒,想請拓跋先生看看。”

葉孟秋一怔,問道:“拓跋先生認得大娘這徒弟麽?”

公孫大娘搖了搖頭道:“多半不認得。我也是在趕赴此間的路上剛收她為徒。公孫氏未敢妄自菲薄,也算對劍道略知一二,隻是這小徒身上有件事實是百思不得其解。拓跋先生雖然年幼於我,劍道卻已臻絕詣,說不定他能為我指點迷津,故此想請他撥冗指教。”

葉孟秋“啊”了一聲,這才恍然大悟,心想怪不得公孫大娘會把這個小姑娘帶來。隻是聽得公孫大娘說什麽要拓跋思南“撥冗指教”,不以為意地說道:“大娘過謙了,請隨我來吧。”

葉孟秋看著領著李十二娘向內走去的葉暉,想到的是十年前拓跋思南才十六歲,便已一鳴驚人,而自己幾個兒子卻都不盡如人意,不由暗暗歎了口氣。公孫大娘卻似猜到了他的心思,在他身後低聲道:“人各有長。令郎雖不精於劍,但精於持家,大為難得,葉莊主也不必杞憂。”

葉孟秋最大的心事,就是擔心自己創下的這一份家業無人繼承。他見自己的心事被公孫大娘看破,歎道:“不瞞大娘,葉某這四個小犬,就數這次子阿暉最為懂事。隻是他人也不算太蠢,卻偏生無學劍之能。我藏劍山莊的鑄劍之術,若無劍術相輔相承,隻怕要流於匠氣,難有大成了。”

藏劍山莊十年一次的名劍大會已是天下劍客最為推崇的盛會,山莊所鑄名劍更是被隱元會推許為天下一品,但藏劍山莊能鑄出如此名劍,最主要的還是莊主葉孟秋本身便是天下有數的劍客。鑄劍先知劍,也隻有精於劍術,方能鑄出名動天下的寶劍,否則便淪為尋常的鐵匠鋪,不值一提了。葉暉雖然學鑄劍頗有天份,但學劍術時卻既無靈氣,又無興趣。三子葉煒卻正好與葉暉相反,今年才九歲,劍術已頗得葉家劍法三昧,可對鑄劍之術卻一竅不通,連學都不想學。葉孟秋早年業儒,後來絕意仕進,一心經營藏劍山莊,現在最擔心的就是自己後繼無人。現在公孫大娘隻不過一眼,就看出葉暉劍術不精,觸動了他的心事,這一腔苦水不由便倒了出來。

公孫大娘道:“是麽?我聽人說大郎十年前尚是垂髫小兒,便已有絕世之才,他如今不在莊中麽?”

葉孟秋歎道:“大小兒這些年來學劍倒也勤勉,隻是……”

公孫大娘道:“令郎學劍勤勉,那有什麽不好麽?”

“好是好,可是這孩子,隻怕天生不是學劍的料,比阿暉都不如!”

原來十年前藏劍山莊第一次召開名劍大會,當時的少年劍客拓跋思南一鳴驚人,連敗數人,雖然最後在公孫大娘的劍下輸了半招,卻已一戰成名,震動江湖。正是在這一戰時,葉孟秋的的大兒子葉英在遠處觀戰。事後公孫大娘向葉孟秋讚許說這小小孩童竟然在鬥劍時目光屢屢看向緊要之處,實是個天生的劍術奇才。也正因為公孫大娘這一言,葉孟秋對葉英一直寄予厚望。隻是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葉英十年來練劍竟是全無寸進,葉孟秋昔年對他的期望已是**然無存。聽得公孫大娘提起,更是觸動心事,心中不悅,話也不由得多了,說道:“大娘,這孩子也算肯用功,小小年紀,就耐得住性子在劍塚獨自練劍,可就是沒半點成就,隻怕真不是這塊材料……”

此時的葉英自不知老父正在大倒苦水。他正抱著長劍站在後院的欄杆前,看著院中的一本芍藥。

已是黃昏,最後的斜暉尚未消逝,映在開得正豔的花上。有風吹來,將花枝吹得微微顫動。他葉家的四季劍法本就是師法自然,一花一葉,一雨一風,在高手眼裏都有劍意。這些年葉英一直獨居劍塚練劍,也養成了靜觀天地的習慣。

正看得出神,身後突然傳來了一陣輕輕的腳步聲。葉英忽地轉過身,右手已然搭在了劍柄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