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雨血

歲月荏苒,年光易逝,第二次名劍大會結束後,轉眼過了五年。現在的藏劍山莊比五年前名聲更大。當初說起鑄造兵器,總以河朔霸刀山莊為尊,現在就算不是後來居上,至少藏劍山莊也已與霸刀山莊分庭抗禮,不相上下。江湖上凡是要打造兵器的,首先想到的就是這兩家。

這一天,一輛馬車駛出了藏劍山莊的劍廬。車前坐著兩個少年,趕車的正是葉家二公子葉暉,坐在他邊上則是葉英。葉暉已經已經十七歲了,他本來就少年老成,現在嘴唇上生了一層茸毛,更顯得比真正年紀還要大得幾歲。葉暉對劍術仍然沒有什麽興趣,不過鑄劍之術卻已完全接過父親的衣缽,幾兄弟裏任誰都不能望其項背,已是葉孟秋打量莊中事務的好幫手。這一次要送一批定貨前往揚州,因為莊裏人手不夠,這批貨也不大,路途又近,葉孟秋就讓他兄弟二人走一趟,也好在江湖多少多一番曆練。

葉暉年紀雖然不大,但一輛馬車趕得又輕又穩。葉英坐在他身邊,卻是一聲不吭。五年過去了,葉暉相貌變了不少,葉英卻幾乎沒什麽變化。他看著前麵的一片坡地,他心裏忽然有點不安。

上一次離開劍廬,還是五年前了。自從那一次出莊,這五年來葉英足不出戶,日子幾乎都在劍塚度過。每天對劍打坐,靜觀天地日月星,但五年前的那件事他總也難以忘記。直到現在,才重出劍廬,看著這條路依稀猶如往日,他又想起了五年前的那一天。

葉英正想著心事,一旁的葉暉忽然“撲嗤”一聲笑了出來。葉英不知他做什麽突然沒來由一笑,還以為出了什麽事,小聲道:“二弟,怎麽了?”葉暉卻低低道:“大哥,李師妹這趟來時,看她也似模似樣,可一樣那麽愛吃糖!”

原來坐在後麵車廂裏的,正是李十二娘。自從五年前李十二娘隨公孫大娘回到揚州,葉暉有時也會想起這個嬌俏可愛的小師妹,不過日子一長也就淡忘了。前兩天李十二娘突然帶著公孫大娘的手書前來,為的是提取公孫大娘替憶盈樓女弟子定造的二十把短劍。睽違五年,葉暉又看到她時幾乎認不出來了。五年前李十二娘膽怯怕生,現在卻是落落大方,舉止得體,穿著一身男裝,活脫脫便是個幹練俊秀的少年。二十把短劍自不是什麽大生意,因為送貨的莊丁正好另有要事外出了,葉孟秋便讓葉英與葉暉兩人押送,也算讓兩個初成人的兒子曆練一下。葉暉還記得李十二娘當初對那糖球讚不絕口,便給她帶了兩個在路上吃。哪知李十二娘在葉孟秋麵前,一口一個“葉莊主”,顯得十分老成,一出莊就鑽進後麵車廂,葉暉坐在前麵,也時不時聽得後麵傳來嚼碎糖塊的聲音,這大半天她一聲不吭,大概兩個糖球都已經吃得差不多了。一想起她看到糖球時眼都發亮的情景,與五年前那個小女孩仍然一模一樣,葉暉就不禁想笑。

葉英沒想到二弟說的是這麽沒要緊的事,隻是淡淡一笑道:“三弟倒不怎麽愛吃糖了。”

葉煒隻比李十二娘大一歲,小時候也非常愛吃糖,不過現在已長成了個少年,對糖果也不太有興趣了,李十二娘大概是女子,平時又吃不到,倒是和以前一樣。葉暉還待再說,這時他身後車廂的小窗忽地被拉開了,李十二娘在後麵道:“大師哥,二師哥,你們在說什麽呢?”

雖然葉暉沒回頭,但聽得她說話含含糊糊,便知她嘴裏還有沒吃完的糖塊。他道:“沒說什麽。李師妹,你那糖球都吃完了麽?”

李十二娘道:“還沒呢,還有兩塊留著慢慢吃。二師哥,這回怎麽沒見三師哥?”

葉暉道:“他呀,老是出去惹事生非,不太見得到他。”他們葉家幾兄弟,葉英為人孤僻冷漠,葉暉則沉靜和善,四弟葉蒙也極是忠厚,偏是三弟葉煒生就個爭強好勝,如火如荼的性子,家中有客人來,隻消是用劍的,葉煒就非磨著他們教自己一招半式,平時也總是外出時候多,在家時候少。葉暉平時就很為這三弟頭痛,他也不想多說。前麵正是個上坡,抬頭看看天色已是彤雲密布,一場大雨眼看就要來,他說道:“李師妹,小心點,上坡了。”一抖絲韁,那匹馬登時小跑了起來,衝上了坡地。李十二娘叫道:“好快!二師哥,你趕車趕得真好!我就不會。”

葉暉雖然老成,可畢竟隻是個十七歲少年,聽得李十二娘誇讚自己,正待謙遜兩句,耳邊卻是“咣”一聲,他就覺得車子倒向一邊。葉暉還有點不明所以,葉英卻已一躍而下,喝道:“勒馬!”伸手一把扶住車廂。他生得文秀,但力量著實不小,車子被他一扶,立時止住了傾倒之勢。

葉暉用力拉住馬韁,說道:“李師妹,你沒事吧?”車子沒翻倒,應該不會有什麽大事,他生怕李十二娘受傷,忙不迭扭過去看去,卻見李十二娘驚魂未定地站在葉英身邊。方才出事時,她雖然措手不及,但飛身一躍出了車廂,連磕都沒磕到,就是嚇了一大跳。聽得葉暉問自己,她答道:“二師哥,我沒事,就是右邊輪子壞了。”

葉暉見她沒事,心想李師妹的輕功倒很是不錯。他先解開了馬韁這才過去察看。隻見馬車右邊的輪子已經裂成了兩半,飛出了數尺遠。這車輪是用山木斫成,外麵包著一圈鐵皮,原本十分牢固,但這輛車拉貨甚多,鐵皮磨損甚多,上坡時不巧有塊尖石突在地上,結果鐵皮被別斷,輪子也一分為二。李十二娘已揀了幾塊石頭撐在車下,但看輪子壞成這樣,她苦著臉道:“真倒黴。二師哥,你會修輪子麽?”

葉暉揀起那兩半破輪子,搖了搖頭道:“這個我可不會。”

這輪子破成了這樣,已無法趕路了。若是平時也不算如何,隻消讓一個人騎馬趕到前麵找個鐵匠鋪修一下輪子便可。這兒雖然荒僻,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但離吳興已然不太遠,再走三四裏定然有村落。可是看天色馬上就要下雨,實是進退兩難。正在猶豫,葉英忽道:“前麵不遠處應該有處寺院,先把貨抬到那邊避避雨。”

李十二娘一怔,問道:“大師哥,你來過這兒?”

葉英道:“有鈴聲。”

他也不多說一句話。這一路葉暉很隨和,葉英卻一直沉默寡言,李十二娘對他多少有點害怕。葉暉將座位蓋板打開了,從下麵取出了一個三尺許的包裹往背上一背,和葉英一起打開車廂門拖出了箱子。李十二娘也沒敢多說,拿起那兩半破輪子,牽著馬跟著他們走去。走了沒一會,風也大了,果然能聽到風裏隱約的鈴聲,前方樹林中掩映著一帶矮牆,果然是座小小寺院。隻是這寺院甚是破敗,連門都已沒了,隻有屋角的銅鈴在風中不時發出一連串響動。還沒走進寺門,一道閃電劃破,雨便落了下來。幾人急急進了寺門,迎麵是個小小的庭院。南朝齊梁陳曆代帝王大多篤信佛教,因此江南一帶佛寺極多,後來杜牧之詩便有“南朝四百八十寺”之句。這所小小寺院當初隻怕香火也還不差,不過隋末天下大亂,百姓流離,這所小佛寺雖在方外,也難逃一劫,如今裏麵已是雜草叢生,大殿上的佛像倒是不小,隻是裝金早已被人剝去,也已頹圮了大半。幾人在大殿上掃幹淨一塊地方,馬也拴在了一邊。葉暉道:“先歇一歇,生堆火烤幹衣服,等雨停了再想辦法吧。”

被雨淋了一陣,三個人的衣服也已濕了。葉暉揀了些破木片來生著了火,又去後院井裏打了點水煮開了,就著水吃點幹糧。眼看天色越來越晚,原本可以在前麵找客棧打尖,結果出了這亂子,看來隻有在這破廟裏呆上一晚了。看了看那破輪子,見鐵皮已經全然斷裂,自己是根本修不好了,他心境甚是煩亂,但臉上仍是不動聲色,一邊吃幹糧,一邊說兩句笑話。李十二娘被他逗得格格直笑,隻覺雖然出了這等事,其實也不算什麽。正說得有趣,這時忽地一道閃電劃過。本來已是黃昏,一下雨天色更暗,但這道閃電映得人滿臉俱白,隨之便是一聲焦雷。李十二娘嚇了一跳,連葉暉都是一縮頭,喃喃道:“這雷可真響!”

李十二娘道:“可不是!”卻見邊上的葉英正袖手站在窗前看得出神,對這聲炸雷恍若充耳不聞,心道:“大師哥膽子真大!”

窗板早就沒了,窗台上都長了幾莖草,她順著葉英的目光看去,本以為是什麽好看的,哪知甫一觸目,便如被蛇咬了一口般跳了起來,叫道:“雨!看!這雨!”

她叫得極是突然,葉英被她嚇了一跳,扭頭道:“雨怎麽了?”葉暉也嚇得差點把手中的幹糧都丟了,心想小姑娘就是大驚小怪,扭頭看了過去。他也隻是順便一眼,可剛看到,便覺心底冒上了一股涼氣,驚叫道:“大哥,天上下的是血雨!”

雨下得正大。窗前,簷溜已成一線,直直垂下,隻是,掛下的的那一線雨水竟是紅色的!其實天色雖然還有點亮光,卻已經很昏暗,若不注意,根本看不出來。可一旦看到了,這情景又是如此詭異。葉英皺了皺眉,上前一步走到了窗前,伸出手去接了點雨水,湊到鼻端嗅了嗅,忽地抬起頭道:“是血!”

雨水中,有一股淡淡的血腥氣。李十二娘已不知往哪兒躲好,說道:“大師哥,這真是血麽?”

她說得似快要哭出聲來了。她膽子不小,可畢竟隻是個十四歲的少女。葉暉也覺心頭發涼,顧不得再吃幹糧,走到葉英身邊低聲道:“大哥。”說著,看向了頭頂。這寺院雖小,大殿卻有兩層。那本是當初僧人所住的禪房,但眼下自然不會有人,連樓梯都已破損不堪。天上至不會沒來由地下血雨,定然是上麵有變。葉英沉吟了一下道:“二弟,你護著李師妹,我上去看看。”

葉暉道:“大哥,你……”可他話音未落,葉英已然提步上了樓。樓板雖然多有破損,但葉英步履輕捷,隻略微一點都飛身掠過。葉暉見葉英走得甚快,心想若是自己,說不定會將樓板踩斷,扭頭正想安慰李十二娘兩句,李十二娘卻道:“二師哥,我也上去!”她雖然害怕,可葉英已然上去,她也不甘落後。公孫大娘一脈武功本就以輕靈見長,她在門下已有五年,輕身功夫已然不錯,話音剛落,人已跟了上去,不比葉英慢多少。她隻比葉英慢得一步,剛上得樓,便“啊”地驚叫起來,人猛地從樓上一躍而下。葉暉不知出了什麽事,忙過去道:“李師妹,出什麽了?”卻見李十二娘嘴唇都已發白,顫顫地道:“樓上……樓上有兩個死人!”

葉暉聽得有死人,再忍不住,快步上了樓。樓板被他踩得“吱呀”亂響,倒也沒斷。正對著樓道,是一間沒有門的禪房。這禪房的窗上,有個男人撲倒在窗台上,而在窗外屋簷上,有個中年女子倒在那兒。葉暉看了看,小聲道:“大哥,這兩人似乎隻是尋常人啊。”

葉英點了點頭道:“這兩人手上無繭,男子用的刀也隻是尋常解手刀。看起來,應是男子將女子追到此處,將她殺死後又自殺。”

這兩個人年紀都已有四旬開外,衣著亦很尋常,女子咽喉中刀,男子的刀傷則在心口,手還搭在刀柄上,而插在身上的刀亦隻是平常切肉用的解手刀。這兩人死了應該並沒有太久,血在屋簷上已然積了一大灘。隻是外麵樹木甚是繁茂,若非下雨將血水衝下來,隻怕現在還發現不了。葉暉道:“看情形應是如此,隻是這男子和這女子有何深仇大恨,殺了她後卻又自殺?”他沉吟了一下,低低道:“難道,是凶手故意布的局?”

凶手殺人,將凶殺偽裝成自殺,這等事葉暉雖沒見過,聽卻聽過不少。如果真是如此,那這一男一女隻怕也另有身份,不會是尋常之人。葉英的眉頭皺了皺,忽然低聲道:“二弟,隔壁有人!”

他說得極輕。葉暉根本不曾聽到隔壁有什麽聲音,但他也知大哥耳力極強,定不會聽錯。難道凶手竟然還不曾走麽?他的輕重雙劍都包好了插在背後,一時不好取,身邊隻帶了把解手小刀,順手便握在了手中。小刀握到了手裏,才發覺掌心已都是冷汗,心道:原來我也在害怕啊。他和葉英都在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紀,可不知為何,事到臨頭還是有點害怕,尤其這廢寺中兩人竟然死得如此古怪。兩人閃身出了這屋子,一左一右站在隔壁禪房門前。樓下李十二娘見他們兩個如臨大敵,更覺害怕。樓上有死人,她不敢再上去,可一個人在下麵又覺得害怕,一閃身躲到了房柱後,露出半個頭來看著,生怕那扇門後衝出個什麽妖怪來。

葉暉深深吸了口氣,見葉英朝自己點了點頭,猛然飛起一腳,“砰”一聲將門踢開,手中的解手小刀舞了個花。他葉家劍法本是輕重雙劍的劍路,解手小刀雖然比輕劍還要短小許多,也勉強可以用用招式。葉暉雖然練劍無成,到底也練了十來年的劍術,這種招式自是熟極而流,心想縱然房裏那凶手再強悍,自己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總不會有錯。

他主意打得甚好,小刀在身前舞出一團白光,可哪裏有什麽反擊的招式,耳邊傳來的卻是一個號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