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同行

幼年時候,常聽人說要闖江湖。

那時候,我不懂什麽是江湖。我便問過八矛師父,什麽是江湖?

八矛師父指著一個條小河,問:“這是什麽?”

我說:“小河。”

八矛師父說:“大河就是江,流到一起就是湖。江湖就是水,有水的地方就是江湖。”

我說:“師父,我想去闖江湖。”

八矛師父說:“為什麽?”

我說:“江湖裏有魚吃。”

其實,八矛師父所說的是江湖最表麵的意思,大江大湖,有水就是江湖。然而,江湖的含義並沒有那麽簡單。金軍南下,將北方的人趕到了南方,跨過長江,越過大湖,一路南逃,便成了闖江湖。

那個年代,江湖就是一條路,寄托了平和安定的路,無論人們在這條路上撒下多少辛酸血淚,譜寫了多少生死離別,求的無非是一寸棲身之地。然而,國破家亡,山河破碎,許多人紛至踏往的這條路,盡頭卻是虛妄。

我們一行六人沿著古道一路向北,向著臨安府行進。三日後,我們到了紹興府。

紹興府原名叫越州。建炎五年,高宗皇帝巡幸越州,突然心血**,下召改元。他自詡是大宋江山的中興皇帝,可比光武帝、唐玄宗。故而取“紹作中興”之意,改建炎五年為紹興元年,順便將越州改成了紹興。

那時候老百姓不明白其中的道理,無法體會聖上的苦心。牛家莊被改成了趙家莊,牛家莊的老百姓自然不滿意,心想,這也沒和我們商量啊。

因此,人們的口語上仍然稱越州,不肯改口。

高宗對此極為不滿,以為政令不通,有損皇威,遂下召曰,諸言越州者杖五十。意思就是,誰要敢再說“越州”,就揍他五十板子。

朝廷的力量是強大的,聖令一下,旨到即行,越州大小官吏紛紛上街查訪。標語打得滿街都是。文雅的直接引用聖旨裏的句子,“紹奕世之宏休,興百年之丕緒”,然而這樣的句子,普通百姓根本看不懂。粗魯的就寫“誰要不改口,牲口全牽走”,所有人頓時就明白了。

在官府的**威之下,老百姓罵著娘就把越州改成了紹興。

從此,“越州客棧”改成“紹興客棧”、“越州錢莊”改成“紹興錢莊”,就連“越州包子鋪”也改成了“紹興包子鋪”。

我們來到紹興時,已是紹興十二年。就在六個月前,宋金構合,結束了長達十五年的戰亂。五個月前,主戰派將軍嶽飛慘死。

進了紹興府,我們最先做的,就是找家客棧住下。為了響應朝廷的號召,我們住進了“紹興客棧”。

一路顛簸下來,莫說是我們,車架都被晃得散了。

然而,我見園通氣定神閑,一路上都在保持著微笑,手中佛珠輕撚,不時念著“色不異空”之類的經文,突然好奇心起,我問:“大師,你是哪家寺廟的?”

圓通說:“少林寺。”

我吃了一驚,說:“少林寺的人不是在揚州抗金時都死了嗎?”

圓通說:“當時我沒有去。”

我問:“為什麽?”

圓通說:“那個時候我已經被逐出少林了。”

他非常坦然。逐出師門這種事一般都是難以啟齒的醜事,他此時仍能坦言相告,著實讓我非常感動。心想,果然是得道高僧,將人世間的一切都看得如此平淡。

我問:“為什麽?”

圓通說:“方丈的狗死了。”

我大為不解,問:“是你殺的?”

圓通說:“出家人不能殺生。”

我更加不解,問:“那是為什麽?”

圓通說:“方丈命我為亡靈超度,然後好生安葬。”

我還是不解,問:“你沒有做?”

圓通說:“我帶著兩名弟子在後山為它超度。”

我徹底蒙了,不知道其中到底有什麽關係,問:“那到底是為什麽?”

圓通說:“我誦念往生經文之後,按佛門規矩,積薪生火,將屍體置於拆堆上,行火葬之禮,沒想到那隻狗越來越香。”

我問:“然後呢?”

圓通的笑容突然消失了,露出許多懊悔之色,他說:“然後,我又去打了一壺酒。”

我還是沒有明白,正想接著追問,突然一隻大手伸了過來,“啪”的一巴掌拍在我的後腦上。李小謙壓著嗓子,狠狠地說:“你是不是傻?”

我生平最恨的第二件事,就是別人說我傻。

此事源起我的大哥趙禍甲。那時在雁**山上,他因為長得身強體壯,就被編入了搶劫隊,和粗獷野蠻的山賊長期混跡在一起,學了一身的匪氣。

那日,大哥正和一群山賊說笑,我從旁邊走過,他喊:“旦丙,過來!”

眾人嘿嘿直笑。

當時我正急著去找趙小娥,本來不想搭理他。但大哥畢竟是我的親人,在眾目睽睽之下,如果不過去,難免墮了大哥的威名。於是,我走了過去。

大哥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從前有一個傻子,不管別人問他什麽,他都說沒有。你聽過這個故事嗎?”

我說:“沒有。”

大家夥笑了笑。

大哥問:“真的沒有聽過?”

我說:“沒有。”

大哥問:“你吃飯了嗎?”

我說:“沒有。”

大哥問:“你帶錢了嗎?”

我說:“沒有。”

大哥問:“你是傻子嗎?”

我被問得不耐煩了,不加思考,順嘴就說:“沒有。”

一群人爆笑如雷。

從此,我就成了靈峰寨公認的傻子。所有的山賊見了我都要問“你吃飯了嗎?”、“你帶錢了嗎?”等等。

後來,這件事被馬維進知道了,他很生氣,把大哥暴揍了一頓。他說:“老子的侍衛是傻子,那老子是什麽?”

我將遍體鱗傷的大哥攙回房中。大哥說:“你看,這個世道就是這樣,就算你是條傻狗,隻要跟對了主人,也沒人敢說你傻。”

我說:“我不是狗。”

大哥齜著牙,滿臉都是痛苦的表情,說:“我就是打個比方。”

從此,果然沒有人再敢叫我傻子。但他們私下裏仍然在笑我,我也因此恨上了“傻”這個字,如果有人說我傻,我一定會暴跳如雷,然後衝上去和對方廝打一番,即便是被打得遍體鱗傷,我也要捍衛我的尊嚴。

這時候,突然聽到李小謙罵我傻,我頓時火冒三丈,揮拳就要揍他。

拳頭剛剛舉過頭頂,突然,一隻手伸了過來,往我的後背上一戳。

我又被點住了穴道。

圓通笑吟吟地走我身後繞了過來,說:“你發過誓,不能打人。”

我說:“他罵我傻。”

圓通說:“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我看他的頭既沒有點,也沒有搖,實在猜不透他到底要表達些什麽,就問:“你到底是什麽意思?”

圓通說:“眾生皆平等,傻子也是人,不可歧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