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驚弓之鳥

“對不起,對不起……”

黑暗中,是誰在抽泣呢?

“沒保護好,我什麽、什麽都沒保護好,對不起,對不起……”

黑暗中,是誰在哽咽呢?

好想為你拭去眼淚。

別哭了。

好想為你披上防護服。

別哭了。

好想讓你鼓起勇氣。

我在這兒呢。

好想和你一起前進。

我會……

我會,保護你。

……

猛然間,許佳自朦朧的半昏半睡間驚醒。

醒來時,背上黏著一層薄薄的冷汗。

他輕緩咽動著喉嚨,想將剛才做過的很淺的夢回憶起來——但多番嚐試的結果,卻僅是徒勞。

許佳背後那霧蒙蒙的由特殊材料製成的強化玻璃洗浴間內,嘩啦啦的流水聲不絕於耳。

水流撞向溫暖的瓷磚,拍碎成無數細碎的水珠。這些流水在經由下水管道流進轉換器後,會重新淨化並由能源爐轉化為新的純淨水——BE集團曾吹噓說南極科考站的相關設備足可在脫離人的條件下穩定運行數千年。也就是……從秦始皇到現在這個時代的跨度?

想到這兒,許佳不由得撲哧笑出了聲。

他很容易被這類冷笑話逗樂。

話又說回來,那個劉穎現在應該還在洗浴間裏洗澡吧?

“……”

兩年時間沒見過女人,說他對裏麵的人不感興趣,那是虛偽。

許佳抱著懷中的鐳射步槍,他慶幸對方沒有在自己打瞌睡時悄悄摸過來,奪走槍、再殺死自己。

今天,他實在是有點兒乏了。

不久前,他在經曆長時間的心理鬥爭後終於移開槍口,默許了劉穎的加入。但這並不意味著許佳已完全相信了這個女人的鬼話——他僅僅是,稍微有那麽一點兒相信,又稍微有點兒覺得這個女人是間諜。哦,該死……我是在南極洲時間久了,連腦子都生鏽了嗎?這樣的人,這種來曆不明的女人——我根本不該如此輕易的允許她闖入我的工作地點啊!

半年後……等到半年後BE集團派人接我,要是被他們發現這兒還有個女人。他們一定會氣瘋的!

心念及此,許佳不由得再次懷疑起了劉穎自稱“科研人員”的身份。

他端起步槍,當下決定等那個女人出來後就在與她對峙一次,好好和她問個明白。

呲——

嗡啦——

然而,就在這時,通向正廳的自動門突然打開了。

長期獨處一地,許佳的直覺告訴他是那隻伽利略巨鼠“小白”從別的房間溜了過來。可將目光瞥向那處時,他卻猛然打了個冷顫。

人!!

是活人!!

許佳倒吸一口涼氣,但在短暫的驚慌後,他卻在心底取笑起了自己的大驚小怪與魯鈍。

來者不是別人——而是劉穎。

她**雙足,一雙瘦而嶙峋的腳稍有些大,足背上也似乎能隱約瞧見顏色淺暗的血管。

許佳安下心來,卻又在剛放下心的瞬間重又猛打了個激靈。

他直起腰,瞪大眼睛,再度將鐳射步槍指向了劉穎。

“嗨……”

頭發尚有些濕的劉穎,本想向他打招呼。

然而,在許佳用槍口指向她的那瞬,這女人便慌忙舉起了雙手。

她身上的浴巾微地一滑,劉穎慌忙將左臂一壓按在浴巾邊上,可這一動作卻險些嚇死許佳。他在無意識間輕地扣動了扳機,僅僅是微微一壓——好在保險仍然鎖著,要不然他真不曉得這把槍是否會將剛才的扣動判定為射擊。

……倘若他真的射擊了,現在劉穎的身體想必已經被集束激光打出一個焦洞了吧?

“別、別開槍……”

劉穎那近看倒還有幾分姿色的臉輕微扭曲著,嘴角下擠,臉頰側傾,一雙眼也盈盈地閃爍著恐懼的色澤。

她舉著右臂,半舉著左臂,整個人顯得滑稽而可笑。

“我什麽都做,我什麽都做!別殺我……求求你別開槍,我什麽都做——我……”

“哈呼…哈……”

許佳大口地喘息著。

他臉頰緊繃,眼角輕微抽搐。肩膀緊緊地向後縮,心在猛跳、精神與意誌也在這一刻重又慌亂到了極點。

我差點兒殺了她……

他想:我差點兒就殺人了……

心裏反複念著,許佳強忍著恐懼抿著嘴,他短暫閉上雙眼,又在片刻後重又鄭重而堅定地瞪向了劉穎。

“……”

他瞪著她,一言不發。

而這個女人則哆哆嗦嗦的站在遠處,背靠著溫熱的金屬牆壁,嘴唇微啟,似是在思考,又更像是在猶豫。

“我……”

她畏懼難言。

好不容易連喘了幾聲,劉穎試探性地抬眼看向許佳的眸子,卻在短暫的視線相匯後慌忙低頭:“我、我知道了。我會做的,我什麽都做,隻要你不殺我——如果隻是那種事的話……”

“閉上你的嘴!”

許佳短促嗬斥一聲,他怒氣衝衝地瞪著劉穎,又在下一刻假裝果斷的打開了保險。

而後,他閉上眼睛,在下定決心後重又狠看向對麵的女人。

低垂的槍口猛地再度對準了劉穎——隻是這一次,他的手指沒敢再扣在扳機上。

“你!”

他吼了一聲。

繼而,許佳稍微壓抑住內心的驚慌,轉而將聲音拔高到了新的高度:“你的話,我還沒有信!知道嗎?!!要不是不想你在外麵凍死,我剛才就會把你趕出去,或者我剛才就一槍斃了你!聽見了嗎?!!”

他大聲的吼著。

在他的努力下,劉穎終於哭了。

先是哽咽,繼而身體微微抽搐,最後便是整張臉都開始扭曲的難看至極的哭相。

在這一刻,女人終於展露出了內心深處的脆弱與無助。

她貼著牆,身體慢慢下滑,浴巾仍裹在身上,卻已不似最初時那般緊貼。但劉穎完全不在乎,或者說是現在的她根本什麽都沒法在乎——她咬著嘴唇,在陷入崩潰之際勉力壓抑著嚎啕的聲調,在這一刻,她已不敢再看向許佳,這個女人隻是在哭……僅僅是無助而絕望的,哭泣著。

“你哭!哭!!”許佳大聲嗬斥。

此時此刻,他已經語無倫次了。

許佳吼道:“是不是還要我安慰你?你看看,你給我好好看看外麵的天氣!外麵是黑的,全他媽是黑的!還刮著風。你這種時候闖進來,我給你開門,冒著被你弄死的風險給你開門,你還在這兒好像我做錯了什麽似的在這兒哭!!”

憤怒源於恐懼。

人不會害怕已知,人隻會害怕未知。

無論如何,這個女人的出現已經將認定自己隻需老老實實在這兒度過三年便能過上體麵生活的許佳的美夢徹底打破了。

他放她進來了,可然後呢?

“我的錯,我的錯,一切都是我的錯,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劉穎嚎哭著。

她鼻涕黏在臉上,混著淚水和口水一起,弄髒了她那才洗完澡的俏麗容顏。

許佳希望自己能對她於心不忍。

隻可惜,他不敢。

“我告訴你!別以為我是個研究人員,你就能弄走我國的科研資料!”

許佳繼續無限製的拉高著音調:“無論你的後台是誰!這兒是南極,這兒隻有你、隻有我!不想惹麻煩的話,以後就老老實實的待在這兒,隻準碰我允許你碰的東西,隻準你我允許你進的房間!除此之外的一切東西,我沒允許過的,你統統不準摸、不準碰、不準看!!”

嗬斥道最後,他驚恐地將步槍像刺刀一般沿著麵前的空氣虛狠一刺:

“聽懂了沒?!!”

“我真的、我真的不是間諜,我真的不是……”

劉穎瑟瑟發抖,嬌嫩的容顏因恐懼而扭曲變形,白皙的小腿則貼在地上大幅度地顫抖。

看著這樣的她……許佳終於稍微有點兒冷靜了。

恐懼似乎消褪了許多,但後怕依舊存在於心——倘若這個人剛才趁自己睡著時將槍偷走,倘若這個人趁自己睡覺時用內衣或汗衫勒住自己的脖子……

想到這兒,他無意識地摸了摸頸子。

而後,許佳便警惕地端著步槍從縮在牆邊啜泣的劉穎身邊麵向著她側身走過,又在拋下她後獨自小心闖過自動門,這才敢開始四處查看是否有什麽東西被劉穎動過、碰過或翻找過。

倘若BE集團維托給他的研究數據受損或遺失,倘若國家的研究計劃因為他這一時興起的善心而遭受破壞……許佳知道,屆時自己將萬死難辭其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