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孑然一身

2059年,3月23日,南極點科考站。

已經見不到陽光了。

透過由特殊材質混合製成的玻璃窗向外望,隻能看到一片深邃的漆黑。

致命的霜風在窗外呼嘯,燈光折射在玻璃窗表麵,映出了許佳那張平凡無奇的臉龐。

他穿著薄毛衣、絨棉褲,手臂微撐在圓弧狀的合成陶瓷實驗桌上,視線則百無聊賴地盯向了窗外那好似永遠不會休止的在微弱的光暈間激昂紛舞的暴雪。

2059年,3月23日,今天的記錄已經完成一半了。

南極點的生活並不算糟。

針對伽利略巨鼠的觀察進行的很順利,在短短的兩年間,這小家夥已由最初的3.3計量單位成長為現在的26.32計量單位。除此之外,許佳還利用閑暇時間嚐試過對其進行馴化——時至今日,馴化工作的進展非常成功。

伽利略巨鼠,數量,一。

預期壽命,十年。

傷害病毒產生可能性,0.

威脅等級,極小。

對人類友好程度,中等。

……

在他看來,伽利略巨鼠並不適合充當實驗生物。

這種基礎基因結構為小白鼠與愛斯基摩犬的巨型耐寒生物具有遠超實驗預期水平的可塑性。在極晝期間,許佳曾嚐試帶它外出散步,結論證明伽利略巨鼠不僅具有自然界中最高的耐寒能力,甚至還如犬類一般忠誠、溫順,再加上它雖然體型龐大,卻意外長有一張討人喜歡的鼠臉及柔順的雪白色絨毛——許佳推測,等自己駐守在南極的這三年結束後,得到廣泛克隆、變異及再育種的伽利略巨鼠一定可以在世界寵物市場上獲得極高的讚譽與地位。

“吱,吱吱——!”

伽利略巨鼠的叫聲頻率為一次急促的鳴叫、兩次短促的鳴叫,最後一聲時會拉長“吱”音。

在叫過一次後,它會短暫休息。

一次連續的鳴叫後,伽利略巨鼠至少需要5~6秒鍾的時間用於恢複體力。對此,許佳曾以科研工作者的態度進行過深入細致的研究,他曾認為伽利略巨鼠的心肺功能很可能不足以支持它進行長時間的活動或鳴叫,又或者是它的聲帶結構較為特殊,會在鳴叫時消耗其過高的體力……但在經過化血、化驗及認真思考求證後得到的結論卻是:一切正常。

“唉……”

想到這兒,許佳歎了口氣。

他低垂眸子,稍過一會兒,才將視線移向了那隻安靜趴在自己腿邊,且將一雙圓滾滾的大眼睛瞄向自己的小白。

小白,這是他為這隻伽利略巨鼠起的名字。

按照規定,在南極點工作期間他本不該讓研究生物在科考站內隨處亂跑。但規定畢竟隻是規定,遠在天邊的BE集團為防止伽利略巨鼠的信息泄露到外界而沒有在科考站內設置監控攝像頭,對此,許佳倒也樂得輕鬆。

畢竟,獨自駐守在空曠的南極點所觸發的孤獨感是極其可怖的。

倘若不是成功馴化了小白,倘若不是他已經將小白變成一隻寵物,僅依靠BE集團放在科考站內的那些娛樂器材與視聽資料,他可沒有在日複一日進行實驗及資料搜集的過程中持續保持穩定心態的自信。

“跑過來,跑過來,雪地上的白兔子,跑過來……”

他再次哼起了家鄉的兒歌。

離家已久,爸爸、媽媽,你們還好嗎?

真不知那幾個死黨結婚了沒有,工作現狀如何。

也不曉得……不曉得曾喜歡過的那個姑娘,她是否早已嫁為人婦?

許佳寂寞的眨著眼睛。

這兩年以來,他時常會想起故鄉、念起家人、回憶起過去的點點滴滴。

但在南極,記憶中的一切隻會隨時間流逝而漸趨模糊,每逢這種時候,他總會以職責與義務反複警醒自己。

科學事業絕不是一朝一夕便可完成的,作為一名科研工作者,許佳自知自己必須耐得住寂寞——布魯諾曾因支持日心說被教會燒死,巴甫洛夫至死都堅持著他的工作,斯洛達掰開鈾塊遭受了大量輻射,野口英世也因感染病毒命喪黃泉。盡管許佳自己的研究領域與這些科學界的先烈們略有不同,但至少有一點他和他們是心靈相通的,那便是他正在做的事業也是在為全人類造福。

嗯……當然,在為全人類造福的同時也為自己的未來做打算,依靠駐守南極點的三年研究經曆換取巨額財富及科研資曆,這本就無可厚非。

想到這兒,他微笑著拍了下手。

啪!

“小白!”

在聽到聲音的瞬間,始終趴在他腿邊的伽利略巨鼠機敏地仰起頭,小小的藏在毛茸茸絨毛下的鼠肩稍稍一抖。

緊接著,它便將尖而翹的鼻子湊過來,對準許佳的褲腳一個勁兒的嗅個不停。

“走,吃飯去!”

許佳側眼看向有著銀白色冷峻表層的牆壁,在牆壁中,內嵌著一枚精致的仿石英鍾造型的地磁鍾。

此刻,三根指針錯落分布,分別指向了各不相同的方位。

12時15分46秒。

時間正是正午,但窗外卻是仿佛將一直持續到盡頭的深邃黑夜。

極晝已經過去。

極夜已經到來。

事實上,許佳所在的科考站就位於南極點中心,而經過兩年的心理調整,他已基本適應了南極地區極晝與極夜的變化。

在極夜到來時,外麵會變得更冷、更黑暗,也更令人恐懼。

在印象裏,第一次經曆極夜時自己曾帶上手電筒嚐試在無風時外出探險,但幽深的寂靜與深邃到仿佛能將一切吞噬的黑暗卻還是險些摧垮了他的意誌,相比起明亮而無聊的極晝,極夜無疑是這世上最易觸發絕望也最能將人心中一切負麵情緒無止境放大的災難性氣候。

自從那次之後,許佳便再也沒動過在極夜時期離開科考站的心思。

畢竟,對一位認真負責的科研工作者來說,自身的安危倒在其次。真正的關鍵是——他這兩年記錄下來的研究數據絕不能遺失,也絕不能中斷。

哈,呼……

站起身,許佳沉重地眨了幾下眼睛。

他盡可能使自己不再看向窗外,也盡量不再想這段將持續半年之久的無光黑夜——畢竟,極夜終究還是會過去。至於煩心的事,哪怕你想的次數再多也還是於事無補。

“跑過來,跑過來,雪地上的白兔子,跑過來……”

他再次哼起了家鄉的兒歌。

在中國,兒歌經常與讖語聯係在一起,例如他最喜歡的書《三國演義》中就有長安雛子所唱的歌謠“千裏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意指“董卓不得生”。

人世間的絕大多數童謠畢竟隻是孩子們的有口無心之語。所謂的讖語呀,所謂的不吉利呀,這些都是騙人的,就像陳勝吳廣為了造反而在魚肚子裏暗藏書信的伎倆一般讓人感到可笑——不過,家鄉的這首兒歌倒是蠻好聽的。曲調也好,歌詞也頗為有趣,隻是細究起來,這歌詞似乎稍有一點兒不吉利……

“大兔子敲門,二兔子瘸;三兔子凍僵,四兔子壞;五兔子瘋掉,六兔子找;七兔子穿上了大花襖。白白的雪地白白的兔,白白的兔子中混著黑兔,黑色的兔子呀跑啊跑,小心你被那老鷹吃掉……”

八隻兔子中,一隻殘疾,一隻被凍僵或許還死了,一隻發瘋,最後一隻還得逃避老鷹的捉捕。想來,它的結局一定也很悲慘。

呼……

現在不是繼續想這些事的時候。

那麽,中午該吃什麽呢?

營養膏早就吃膩了,冷凍的蔬果煮起來又非常麻煩,種植溫室裏隻剩下一些黃瓜和番茄。

其實,許佳也不是沒試過用黃瓜炒番茄吃,隻可惜機器人們的手藝實在太爛了。

要不幹脆不吃了吧?要不然,今天就看電影看一個下午好了。

唉。

如若可能,他也想在這空寂無人的科考站中徹底放開自我、頹廢度日。

可問題是,徹底放鬆下去非常簡單,但想讓頹廢的人重新振作起來卻非常困難。

如此想著,他繼續向餐廳走去。

呲啦、呲啦……

咚咚!

當昨天才在洗衣機中又淪過一遍的略有些泛白、發皺的棉布脫鞋與泛光的金屬地麵相摩擦發出難聽聲響時的瞬間,撓著頭發、略張嘴打著哈欠的許佳突然聽到了兩記沉悶的敲擊聲。耳聞聲響,他不由得為之一愣。

許佳呆站在房間中,周遭寂靜。

隻有秒針走動的聲音仍在頭頂哢嗒、哢嗒地響個不停。

稍過數秒,他側目瞄向緊鎖的鋁合金外門,喉結輕動。

“剛才,那兒是不是有聲音?”

他沒有緊鎖,側耳靜聽過去……卻再察覺不到方才聽到的詭異聲響。

“吱,吱吱——!”

“沒事兒的,沒事的小白……”

他現在的話與其說是安慰這隻巨鼠,倒不如說是在安慰自己。

世間本就沒有什麽鬼神邪祟,但正因為沒有鬼、沒有神、沒有邪、沒有祟,那仿佛是敲門聲的悶響才會如此地讓人害怕。

他知道自己身在南極,更知道此刻的室外正值淒寒入骨、風雪礪冰的極夜。

“我該不會是瘋了吧。”

許佳勉強笑了笑,又自言自語的念叨了一句。

長期與外界隔離,人會產生這樣或那樣的問題也是很正常的,這一點,即便你是自稱科學家的克隆生物研究人員也不能免俗。

為此,他決定等吃完飯就去看會兒京劇,說不定還會再看會兒電視劇,又說不準會玩會兒電子遊戲,還有可能趁著自己還沒被心中的惶恐與不安逼瘋之前找點兒其他有意義的事情做。

“沒事的,沒事的……”

就像是安慰。

其實,他的話也的確是聊以**。

呲啦,呲啦……

懷著忐忑的心情,許佳繼續緩步前行。

呲啦,呲啦……

這一次,他沒有再聽到疑似敲門聲的怪聲。

沒有聽到。

沒有聽到。

沒有……

……

明亮而柔和的白色燈光鋪灑在潔白無塵的無菌牆壁間,柔和的光彼此折射、互相雜糅成了耀眼、刺眼的妖豔光斑。過分強調冷感的科考站在孤寂的南極點,像是一抹在黑暗中無論如何都無法隱藏的光束,它穿透了黑暗、消除了不安,但誰都不知道這種針對黑暗的救贖究竟會通向正確的道路,還是會將身在光暈中的旅人引向……更加難以揣摩的荒涼彼岸。

隻有時間仍在繼續。

隻有時間仍未停滯。

就像是說笑一般。隻有當許佳暫時放下不安、放下困惑,隻有當他準備忘掉所謂的沉浸在深暗中的陰霾時,一切才會繼續進行下去。

咚。

豎著耳朵的他聽到了,又一次的。

咚,咚。

是敲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