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極寒前夜

2056年,夏。

在刷著令人作嘔的土黃色外漆的辦公樓第十六層的走廊裏,許佳焦急的等待著。

室外的氣溫接近四十度,炙熱的空氣與心中的焦慮感混在一起燃燒出加倍的熱量,使他的背心完全被汗浸濕,進而黏黏地貼在了身上。

“別緊張、別緊張,你一定行的……”

他麵色發白,嘴唇微抖,牙齒也因緊張過度而輕輕打著顫。

其實許佳本該對今天的麵試胸有成竹。

作為國內屈指可數的克隆生物領域內人才,在求學的四年間,他一直以科技從業人員的標準嚴格要求著自己。最近一年,許佳曾無數次預想過自己在麵試過關、奔赴南極前與親人朋友們告別時的場景——隻可惜,從小就沒經曆過什麽大世麵的他,終究還是在麵試階段產生了緊張情緒。

在開著空調的白色長廊中,他坐在最東側的淺藍色塑料椅上,身體緊繃而僵硬。腰微躬,一雙眼睛則死死地盯著走廊盡頭麵試室的深棕色木門,呼吸極靜。

吱——

隨著拉門聲的再次響起,一個戴著厚底眼鏡、頭發蓬鬆且淩亂的姑娘垂頭喪氣地走出麵試室,她抬起眸子盯了許佳一眼,然後便愈發沮喪的離開了。

好!

好,穩了!

明知道自己不該幸災樂禍,但許佳卻還是輕輕咧起了嘴角。

“下一位!”

麵試室深處,再次傳出了那個宛若黃鶯出穀的輕靈女聲。

下一位?那就隻剩我了。

他猝地站起,挺直腰板,又將一直放在左手邊塑料椅上的外套拎起來披在背上,再用力一緊。

穿好外套後,悶熱的感情再度湧上胸腔。

但相比起最初,許佳已不再特別緊張了:“報告!”

他大跨步走入麵試室。

“注意衣著!這裏不是你家。”

在男聲響起的瞬間,許佳也終於看到了這個令之前每一個麵試者灰心喪氣離開的房間。

這裏很寬敞,也很明亮,狹長房間周遭擺放著數盆不合時宜的盆栽。在許佳的視線盡頭處橫著一張棕黑色長桌,後麵是一扇左上角略有些髒的落地窗——陽光透過窗玻璃灑進房間,日曬的高溫令落座在窗前的三位主考官頗有些焦慮不安、煩躁異常。

在看到這三人的瞬間,許佳已經能猜出在自己之前的麵試者都遭受過怎樣的待遇了。

可奇特的是,他此刻的心情卻反而變得寧靜、平和。

“你這穿的像什麽樣!”

“你怎麽和剛才那個人似的?你們這些人,到底有沒有將這場麵試放在心上!”

氣氛漸趨險惡。

但對許佳來說,在自己心態重歸平穩的瞬間,麵試便已經結束了。

他注意到有一張椅子擺在桌前。

“三位,請聽我說。”

然而,他卻沒有繼續向前:“你們在太陽下曬了一天,我也在外麵等了這麽久。咱們還是別浪費時間了。”

如此說著,他站在房間中央,張臂迎向麵試室內擺放著的那些盆栽:“我是XX大學極地生物基因培育專業的學生,不客氣的說,我是當今全國極地生物基因培育領域內最優秀的人才之一。剛才在外麵,你們和其他麵試者的對話我聽到了一些,相比起我,他們才是什麽都不知道、也沒將這場麵試放在心上就隨便跑來湊數的配角。”

“嗬,好狂的口氣!”

“你要是真像自己說的那麽厲害。這五盆植物,給你十五分鍾時間,如果能說出其中任意三種的形成背景,我們就給你過!”

最後說話的是一個微胖卻又麵容古板的中年人。

許佳側頭抬眼看他,旋即笑道:“我現在先說一種——您左手邊那盆有刺仙人球是由金洋丸仙人掌和銀杏樹的基因混合栽培,在零下十度到十五度的環境下利用富氧環境培養出的植株。這麽熱的天氣,即便屋裏有空調,它也一定感到悶的不行吧?”

中年人麵色一凜,他掃了一眼身旁的植物,略作沉吟,繼而重重點頭。

“那其它的呢?”

有著好聽聲音的女人並非許佳想象中的絕色美人。

她很胖,眼睛很窄,相貌給他的感覺也有些咄咄逼人:“再說中兩盆,我們給你過。”

“我左邊的那個,它隻是一盆普通的水仙花;辦公桌前邊,你們看不到,我這兒卻看得清清楚楚的那盆——它是通過基因工程改變了舊有細胞結構,重新調節鈣離子通透性以適應植物耐寒需求的馬鈴薯花,或許也包括泥土中的馬鈴薯。”

說到這兒,許佳傲慢地揚起頭,雙手按腹:“這些就是我想說的。”

“普通的水仙花?”

中年男人的左臉抖了一下,他似笑非笑:“你覺得,我們BE集團會將一盆普通的水仙花放在麵試現場?”

“我隻相信自己看到的!”

清喝一聲後,許佳遠遠地平視向這個男人:“那麽,請您告訴我——我是說對了,還是說錯了?”

“通過。”

在男人垂首笑著說出這個詞的瞬間,坐在他身旁的另一個年輕男子也鼓掌表明態度。隻有那個聲音好聽的女人仍顯得很是困惑,她迷茫地側身看向兩個男人,過會兒又突然回頭撿出放在椅子後麵包包裏的文件連看幾眼:“王老師,這……這不符合流程,接下來還得看他對克隆動物的理解程度。而且這才是咱們這次麵試的重……”

“好了。”

被喚作“王老師”的男人嘲笑似地掃了她一眼:“你認為那有必要嗎?”

“呃……”

女麵試官啞口無言。

稍作思考後她才意識到,即便在一向刻薄、認真的自己眼中,這位最後的麵試者也的確是一位真正的天才。一切正如他自己吹噓的那樣,他當前國內“極地生物基因培育”這一領域內最優秀的人才。

“最後一位麵試者,許佳,畢業於XX大學,工作經曆無,政審合格。”

“麵試小組最終意見是:一致通過……”

“心悅誠服。”

……

2056年,十月六日,阿根廷火地島科研直升機機場。

不得不承認的是,BE集團的效率確實很高。

通過麵試的時間大概是一周前。在不到三個月的時間裏,BE集團已為許佳安排好了一切,除去坐飛機來阿根廷耗費的時間,數月以來,許佳一直在火地島上接受極地環境適應訓練——話雖如此,他也知道自己的任務是在接下來的三年中獨自留在南極科考站記錄克隆動植物在極地環境下的室內基因變化數據,除去接下來的這趟旅程,自己真正需要暴露在南極環境中的時間其實很少。

“許佳先生,在登上飛機前,請容我為您做最後一次工作介紹。”

在他耳旁喋喋不休的,是BE公司派駐在阿根廷火地島的女負責人。

被“發配”到這種窮鄉僻壤,真不知這位姑且還稱得上是美女的幹練女子究竟得罪了什麽人。

不過,許佳倒並不在意她的情況。

他隻知道,自己隻要在三年後與前來替換的科研人員順利完成交接,將來就可以靠BE公司發放的一千萬元工資與國家獎勵的兩千萬元補助過上再也不必為金錢所困的悠閑生活。在那之後,無論是繼續研究基因培育技術還是周遊世界,他都可以隨心所欲。

“您需要做的是每天觀察並記錄新物種‘伽利略巨鼠’的生活習性、進食規律、成長軌跡,BE集團已經為您準備了相應的科研設備,但在必要時,你也可以將這些數據寫在記錄本上。我推薦你這樣做,記錄本可以更好地的幫助你……”

“規避風險。”許佳歎息道:“這些我都知道。”

“科考站中儲藏有五年份的飲食飲水,您可以隨意使用,廚餘垃圾應倒在回收容器內。這樣一來,科考站的能源爐就能將這些生物酶轉化為供您日常使用的能源。”

“科考站的主要能量供應源是太陽,還有能源爐,還有化學融冰的能源底,還有隨時在外收集能源的小型智能機械。”許佳略嫌無聊的接過了她的話茬。作為一名科學宅,他對當今南極科考站的資源供應及循環利用模式早有研究:“緊急情況下,科考站有儲備的化學能源可供利用——總之是‘萬無一失’。”

“請不要插嘴,許佳先生。”

穿得像空姐一樣的女負責人睜大眼睛提醒了他一句。

而在以澄澈的目光強行征得許佳的默許後,她終於重新舒緩神態,進而清了清嗓子繼續說道:

“在接下來的三年中,為了防止研究數據被泄露到外界,您與外界的聯係將被中斷。網絡、電話、摩斯電碼、書信,這些都是不被允許的——許佳先生,您不能通過這樣或那樣的手段自製發報器或任何通信設備,您對此是否理解?”

許佳翻了個白眼。

他一邊心說“我在南極能寄信給誰呀?”,一邊輕緩地點了點頭,以示理解。

“當然,您大可不必擔心,BE公司已為你預備了充足的娛樂器材。無論是滿足心理需求的奢侈品、滿足娛樂需求的電子遊戲、滿足視聽需求的視頻、滿足手工需求的玩具、滿足成癮品需求的煙酒、滿足精神需求的京劇、音樂劇與書籍,我們都有準備。”

“京劇?我之前怎麽沒聽你們說過?不要京劇,去掉京劇,換成黃梅戲。”許佳擺了擺手。

“……黃梅戲自然是有的,請您放心。”女負責人的笑容頗為尷尬。

看得出來,她是被許佳的這個冷笑話嚇到了。

當然,在所有娛樂器材中,還有一個大類沒有被提到。

許佳對此心知肚明,但既然對方是姑娘家不好意思當著自己這麽個大男人開口,他也就隻好假裝什麽都不知道了。

之後,這個漂亮的女負責人又絮絮叨叨的說了一大堆。總之都是些他知道她也知道他都知道的雜七雜八的注意事項——切,無聊。

雖然人還在這兒,但許佳的心卻早已隨刺骨的海風飄到了遙遠的南極。

“跑過來,跑過來,雪地上的白兔子,跑過來……”

站在直升機場旁,他閑極無聊,輕聲哼唱起了一首自己在家鄉曾聽過的兒歌:“大兔子敲門,二兔子瘸;三兔子凍僵,四兔子壞;五兔子瘋掉,六兔子找;七兔子穿上了大花襖。白白的雪地白白的兔,白白的兔子中混著黑兔,黑色的兔子呀跑啊跑,小心你被那老鷹吃掉。哼——嗯~~”

唱到最後,他拉了一個長音。

但這樣的聲音,卻很快便隱沒在了霜冷的風中,漸趨消散、最終消失不見。

……

但願一切順利。

但願,一切順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