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夜談

南極什麽都有,有食物以果腹,有娛樂以消遣。

南極什麽都有,有課題待研究,有未來待追求。

“……”

許佳仰麵看向天花板,在這片純粹的潔白中,他恍然失神。

清潔機器人在房間中發出嗡嗡的輕響聲,此刻,它正在打掃地麵上的灰塵及衣服纖維。而等地麵上的東西清掃幹淨後,機器人便會旋轉起飛,在空中噴灑對人體完全無害的空氣清新劑驅除蟎蟲,進而搖晃著清掃包括衣櫃、鞋櫃、床鋪、天花板、頂燈、槍箱、床頭櫃及台燈在內的一切臥室陳設。

許佳疲憊地閉上了雙眼。

他的世界陷入了短暫的黑暗,但燈光卻透過眼皮為他描繪了一副令人目眩的畫麵。

……在幻想中,劉穎款款走來。她穿著他前些日子遇見她時穿著的雪地防護衣,卻在離得近了之後將臉上的頭盔、麵罩、防護鏡摘下,繼而在彼此愈發接近後輕輕拉開了有如北極熊皮般厚重雪地防護衣拉鏈,再解開扣子,將衣服慢慢褪到手邊,扔到一旁。

你一直在看著我麽?

好高興……

幻象中,劉穎開心地掩住了嘴唇,笑聲如鈴。

許佳則走向前,走過去,將被束縛在厚實手套中的手慢慢探向了這個女人。

而她也拉住了他的手。

僅僅是握著手而已。

也不過是彼此默默注視。

然而,在這短暫的瞬間中,南極的雪原也仿佛在為他倆歌唱,豪邁的狂風也仿佛在為他倆歡舞,澎湃流轉的重雲也在空中擠壓成了更為厚重的一團。

“我……”

她櫻唇微啟。

而許佳,則在這個瞬間睜開了雙眼。

“呼,呼……”

一刹那間,急促律動的心跳聲重歸於靜謐。

在此之前,他還從未感受過如此緊張的心情。不敢觸碰、不敢嚐試,甚至連更進一步幻想的勇氣都難以鼓起——就好像認定了自己喜歡劉穎。但當這份感情湧上心頭、提到嘴邊時,便怯懦了,開始變得不敢嚐試、不敢挺胸抬頭地加以宣揚,更不敢細心規劃接下來的步驟。

這份感情對此刻的許佳來說,竟像是一顆虛假的泡沫。

泡沫泛在水麵上,折射著太陽的光,散放出耀眼的彩輝——但隻要將手伸過去觸碰,這純粹虛妄的一切便將怦然炸裂。

許佳在短暫調整呼吸後翻身下床,順手抬手按下剛剛才盤旋起飛的清潔機器人,準備在睡覺前將它丟到房間之外。

可就在這時,敲門聲卻悄然響起。

咚咚、

咚咚咚、

許佳冷不丁打了個激靈。他眸子微微張縮,心髒也再次噗通噗通的亂跳了起來。

“怎麽了——?”

“能不能開一下門?”

劉穎的聲音。

許佳用力努動幾次眼睛,以令自己的表情不至於再像剛才那麽僵硬:“到底怎麽了?”

“啊,也沒什麽的……就是,我看之前的電影好像有點兒激動了,總感覺睡不著。就想著如果你也有時間的話,可不可以再陪我聊聊天?”

她的聲音,令許佳嗅到了一絲危險的味道。

這個女人莫非準備動手了?

她身上難不成藏著刀?

她認定我已經相信了她,所以就想趁我毫無防備之際直接一招斃命?

在一瞬間,許佳便已經想到了好幾種可能性。

但他的身體卻不聽意識使喚,直接拎著那隻仍在嗡嗡振動的清潔機器人快步衝向了門邊:“我有時間!”

哢——

門扉開啟。

相擦碰的,是四隻慌忙閃躲的眸子;險些撞上的,則是一對男女被囚困在南極的青春火熱的軀體。

劉穎隻與許佳目光相觸一瞬,便慌張地移開了視線,抿起了嘴唇。

她胸脯微微起伏,與女人緊促的呼吸聲構成了同一個整體:“我……我還想和你,再聊聊《迷失極地》的劇情。”

“請進,請進。”

許佳大把拽開門,將劉穎迎進了自己的房間。

他順手向後一拋,那枚盤子般大小的碟形機器人便在短暫的“嗡嚨”聲後,繼續打掃起了他本就異常整潔的房間。

踏進許佳的房間後,劉穎深呼吸一聲,便順手帶上了門。

哢當、

孤男寡女。

在做出這一切後,許佳的大腦直接當機。他根本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放這個女人進來——她、她可能是準備下手了,還可能是想進行色誘。對、對的,一定是色誘沒錯的,這就說明她一定是間諜!是奸細!

間、間諜……

奸細……

她依舊穿著白色的單衣和及膝的白色緊身短褲,和之前一樣。

許佳越來越慌了,他甚至有點兒想逃了。

“嗯,你的房間……”

劉穎咬著下唇,小步前進,又在差點兒撞上許佳前小心而又相對機械式的轉了個彎。

她深呼吸幾次:“我還以為男生的房間會特別亂。”

“我已經不是男生了。”許佳道:“在南極幹了兩年,我算是個鐵骨錚錚的男人。”

“鐵骨錚錚?”劉穎一疑,繼而嫣然輕笑。

“好吧好吧,這個詞用得不對。但總之就是……我算是個、特別可靠的男人。”許佳的情感越來越高漲。

一種難以言說的熱情流淌在男人的血液中,令他隻想盡全力的稱讚自己:“我從小就是個天才。啊,沒錯,就是你知道的那種——無論如何,你從前應該也聽過、沒聽過也總該見過吧?像是二十歲就能達到常人六十歲科研水平,知識儲量還比所有人都豐富的。那就是我。”

“嘻嘻……”劉穎又笑了。

她的笑聲非常輕,非常柔,又非常甜。

“我是說真的。”許佳強調道。

“今天的電影,我還有一些不理解。在雪山上落了難,他們為什麽隻想著躲在雪洞裏,而不嚐試由最強壯的那個高個子下山尋求救援呢?”劉穎的聲音很柔和,說話時給人的感覺也有條不紊:“如果能走下山去,他們一定會獲救的吧?何必等到糧食都吃光了、補給品都沒有了才準備突圍呢?”

“那……大概是為了承接劇情,才故意做出了這樣的安排吧?”

然而,對這樣的解釋,劉穎卻並未很快做出反應。

她隻是繼續慢悠悠、甚至還有點兒散漫地踱步向前,走向前,最終站在了許佳的床邊。

她回眸看他:“我能坐下嗎?”

“嗯?哦,嗯、嗯。”

許佳做了個請的手勢:“請坐。”

“或許下次我也該請你到我房間做客——能有人交談實在是太幸福了。這五年來,我無時無刻不生活在恐懼中,隨時擔心科考站內的補給狀況,就算極晝時間到了,也根本不敢外出探險太久。他們沒給我配備武器,我甚至不是企鵝的對手——相比之下,那些被困在雪山上的人又有同伴、又有武器,山下就是活命的路。他們簡直太幸福了。”

“我最近也常這麽想。”

許佳坐在書桌旁的椅子上,將手臂沉沉撂在桌上:“能活著,能和人說話,這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

感歎一句後,他話鋒緊逼:“不過……我一個大男人,隨便往女孩子的臥室進是不是很不禮貌?”

“咦?”劉穎怔了一下。

她想了想,進而輕笑道:“唉唉,你看看我。這五年不止糊塗了,就連常識都快熬沒了——都沒想著要矜持,就像個……不正經的姑娘。”

“不不不。”

許佳慌忙擺手:“你……你還是很正經的。我其他不敢說,至少我自己就是個特別正經的人——如果你不是個好女孩,我是不太可能和你聊得這麽開心的。我…不對,如果你不是個好女孩,我根本不可能和你聊得這麽開心,所以……”

“好女孩……”劉穎眼眸低垂。

她壓低了聲音,就好像接下來說的是一件與她自己毫不相幹的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從小到大,我都是個符合所有人期待的好女孩。念書的時候念書,不念書的時候要麽就是上補習班、要麽就是參加鋼琴課或美術表演,從來、我好像從來沒做過一件任性的事。就像是,我會一直是個乏味又不幽默的,讓別人感到很無趣的女生。”

“不不,你很有趣啊。”許佳忙不迭地否定道:“你說話很有趣,給人的感覺很有趣,總之就是……啊,哈。我可不是說你滑稽,總之——我是在誇你!”

“嘻……”

再一次地,她笑了。

劉穎坐在床腳,肥而不大的屁股壓在許佳還沒來得及整理的棉褥單上,擠出了一團成簇的褶皺。

“你可真不會誇人。”她嬌滴滴的埋怨道。

……

交談持續了近半個小時的時間,她問了一些事,關於那部電影,關於獨處南極的感受,關於未來的打算。

和這個女人在一起,一起交談、一起笑的感覺……很開心。

她令他感覺自己受到了**。

可是,他卻不想承認這是所謂的**。

然而,他又不得不猜疑這是否是貨真價實的**。

或許是圈套。

或許是捉弄。

又或許,這僅僅是兩顆求知之心的觸碰、智慧的交流。

已經熄了燈。躺在**,許佳翻來覆去地思考著今天的事,他試圖回憶起極地旅人的劇情,還不斷嚐試以最近從伽利略巨鼠身上觀察到的數據為藍本、從腦海中構建出一套分析及針對不同培養方案可能引**況的假設。但多番胡思亂想的結果,卻始終沒能令他稱心如意。

他還在想劉穎的事。

他想,他猜,他感到自己似乎在疑惑或殷切期待著某些事的發生。

空氣中回**著清掃機器人的響聲。

它依舊不遺餘力的將空氣清新劑灑在一如平常的空氣中,一切仿佛從未改變,一切好似一如往常。

但許佳睡不著。

無論如何做、不管怎麽想,腦子都已經被攪成了一鍋難纏的漿糊。

愛?

不愛。

愛?

不愛。

愛?

不愛……

他猜。

他猜,劉穎對自己的關注一定不是愛。

他猜,對方僅僅是害怕,也僅僅是想不明白問題。他猜她僅僅是在睡覺前被電影中的劇情嚇到了,僅僅是睡不著,又或許不過是太久沒有和人交流,擔心精神失常所以才想在心情煩亂時征求一位可靠而又值得信賴的兄長的幫助……媽的,她比我大。

手指在顫抖。

許佳越來越糊塗了。

明明平時隻要躺在**,隻要稍微想一會兒事就能睡著的,今天這是怎麽了?

他想不通。

而房間中,那隻飛碟形狀的清潔機器人依舊在喧鬧。

嗡嗡、

嗡嗡……

於是,他翻身起床。

他翻身起床,準備將這個該死的吵得要命的機器人扔到走廊裏去!他準備將它丟出去,讓它別再在自己耳邊嗡嗡亂響,吵得人心煩、吵得人生氣!

他這樣想了。

他這樣做了。

打開門,走出房間,他拎著低聲輕顫的清潔機器人,呼吸聲略有些不穩,肩膀微微顫抖著,視線也不由自主的盯向了劉穎房間的門扉。

他移開視線。

他移回視線。

他移開視線。

他移回視線。

反複五次後,他撒開這吵鬧的機器,決定在臨睡覺再就沒講明白的關於那部電影的問題和劉穎再說點兒什麽——像是最後這些人為什麽要選擇廝殺,為什麽不團結在一起下山求救,以及電影最後留下的懸念是否意味著導演有準備拍續集的念頭……

他走過去,畏縮、卻又最終下定決心了的輕敲了敲劉穎房間的金屬門。

許佳決定,如果劉穎已經睡了的話,就不打擾她了。

……可是,門卻沒鎖。

也沒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