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巨刑天,信仰

“師父,我們該怎麽辦?”

夏夜,天空暗藍,月光與稀疏星辰將寥寥雲朵渲染成神秘的花兒。

長草,高高低低,自未卜遠方跋涉而來的清風壓彎草葉的腰肢,擺動成絮亂的影子。

少年的臉色在月光映襯下顯得蒼白無力,馬蹄聲如悶雷,從四麵八方奔來,由遠及近。

他背著一個大胡子中年漢子,腰間懸掛的雙錘輕輕顫抖,透露出主人此刻身體處於筋疲力盡的狀態。

“先……放我下來。”大胡子聲音微弱,少年輕輕將他放到草叢裏,握住腰間雙錘,目光警惕地環顧四周的動靜。

相較於少年的緊張,中年漢子顯得很輕鬆,盡管他胸口一道慘烈的傷口中正不斷溢出鮮血。

他顫抖著手指從懷中取出兩隻煙,用力拍了拍背向他站著的少年腿部,示意對方坐到自己旁邊來,然後將兩隻煙點燃,一隻塞到少年嘴巴裏,一隻塞進自己嘴巴裏。

“抽吧…今天成年了,破例允許你抽一次。”煙霧剛剛吸進體內,大胡子便劇烈地咳嗽起來,傷口不斷往外冒血。

“師父……”少年癟了癟嘴,臉色因為初次抽煙而漲得通紅,他忍住咳嗽,眼淚從狹長眼角不斷落下來。

那麽深的一道傷口,即使再高明的醫官都會束手無策的吧。

“我們明明沒有做錯什麽…”淚水在少年的臉龐上肆虐,他的口中喃喃低語,雙目無神,這之前發生的許多事情都讓他猝不及防,可是他根本沒有多大的能力阻止。

“傻小子……”大胡子拍了拍少年的腦袋,看著那張相貌清秀的臉孔,眼睛裏滿是溺愛,“這個世界上,哪裏來那麽多事兒要講究對錯啊……”

少年用力擦了擦自己的眼淚,定定地看著大胡子中年人,語氣遲疑:“師父,你要死了嗎?”

“對,我要死了。”看了一眼自己的傷口,大胡子麵對少年,笑容坦然,“死亡是每一個生命的必然結局,很多傻貨到最後都無法麵對這個結局,就像咱們這次殺掉那個江南劍塔主事,就是其中一個。娘的,為了不讓自己死得那麽早,居然用那麽多漂亮小姑娘的血來給自己沐浴……”

“我不想聽你說這些!”少年用力搖著頭,晶瑩地淚珠跌落在野草上,“有什麽辦法可以讓你不用死嗎?”

大胡子夾著煙的手指頓在半空中,眼睛眯了起來,似乎在認真思考少年這個問題。

過了兩三秒之後,才一拍大腿,唉聲歎氣:“我藏在咱家老槐樹下的那罐子丹藥你知道吧?那可是好東西,師父我隻要吃上兩顆,傷口就可以快速複原了,馬上生龍活虎地帶你跑路……”

“那罐丹藥……我當零嘴吃了,師父……”少年囁嚅著嘴唇,聲音更低沉。眼淚也越流越多。

“夯貨!”大胡子把眼睛一瞪,本來都要死的人了,此刻卻倍有精神地斥罵了少年一句,“這下就沒什麽辦法了,都是命啊,劍塔街桃樹下常年擺攤的那個賣狗皮膏藥的,就說我命裏討不到老婆,隻能活到四十五,操他大爺的,還真給他說中了……這老不死的整天咒我死,當初就該一錘子把他屎都從肚子裏打出來!”

“師父……”少年終於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即使是大胡子說了這麽多俏皮話都沒有緩解在他心中壓抑的悲傷。

大胡子歎了一口氣,從少年手中拿過來一隻鐵錘,沉黑色的打鐵用錘子,他用了大半輩子,每一個都重逾百斤。

共事了那麽久的老夥計,此刻握在他的手中,竟然沉重的讓他隱隱有些抓不起來。

“呼……”努力了幾下,沒把錘子從草地裏提起來之後,大胡子索性不再去管,眼睛定定地看著躺在地上的錘子,“徒弟啊,等師父死了你就不用打鐵咯,不是一直想學劍成為一個俠客嗎?把這兩個錘子一個打成劍,一個賣了,錢足夠你去劍道院修行了。記得啊,這錘子是陳兵澗裏帶出來的寶貝,一斤十萬兩黃金,低了不賣!”

少年癟著嘴:“不賣,師父我不賣,我這輩子就打鐵了……”

“混賬玩意兒!”

興許是回光返照,大胡子一腳踹到少年肚子上,力氣蠻大,將少年踹得一個趔趄。

不過這一腳也耗盡了大胡子大部分力氣,他喘了幾口氣,瞪大一雙眼睛看著臉色倔強的少年:“當初老子為了讓你進劍道院,給江南鎮那些官員送了多少禮?雖然最後一時衝動殺了那個狗日的劍塔主事,那不也是正好撞見他幹的那些不是人的事兒麽?別強!劍道院咱該去還是得去,不去江南鎮那個,去鳴平城那邊的也不錯啊…你想想,以後成了一個劍客怎麽著也得找幾個漂亮小姑娘,給我生幾個徒孫,孫女兒,想想都饞得慌……”

“我不學劍!”

大胡子的一番勸說沒有讓少年回轉心意,少年梗著脖子,就是不聽他的話。

“唉……看著老漢我都要死了,管不了你了是不?”

大胡子仰麵躺在地上,幾束長草被他壓在後頸下,呼吸越來越微弱。

馬蹄聲越來越近了,如鼓點般在人心底敲擊。

遠處,半人高的長草中幾匹馱著騎士的黑馬現出身影。

少年沉默著站了起來,將師父的身體背在自己的背上,準備再次跑路。

“要真不想學劍,就把這個令牌送去鳴平順和飯館,總有辦法學點別的武技的……”

老鐵匠從腰間解下一塊黑沉沉的牌子,塞進少年的懷裏,像是每一個家長對待即將遠行的子女一樣,戀戀不舍。

他感覺到自己生命流逝越來越快了,這是一種讓人無奈而悲傷的感覺。

誰能堪破生死?到了這一刻他才想到自己還有許多事情沒來得及做……

搗天錘的技法沒來及催促孩子多練幾遍,他體內的怪力還沒有得到控製,孩子喜歡的那幾本劍道書沒來得及帶出來……

老鐵匠的視線越來越模糊,聽力也跟著出現問題。

周圍無盡的長草啊,呼嘯的風啊,他都聽不到,卻聽得到少年胸中砰砰地心跳,以及急促的呼吸。

額頭在往外不停的冒汗,他努力搖了搖頭,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徒弟,別怨恨誰。仇恨隻會讓你變得狹隘,記住了嗎?”

少年默不作聲,悶頭奔跑。

“記住了嗎!”幾乎是用盡自己所有的力氣,鐵匠吼了一嗓子,隻是話語末端多出幾分力竭。

“記住……記住了!”

少年含淚狂奔,聲音裏滿是哭腔。

“好孩子……”

鐵匠抓住了少年腰間的錘子,聲音顫抖:“今天,老子就讓你見識一下百家爭鳴時代,巨刑天流派的武技……”

遠方,黑壓壓地騎士連成一線,鋒銳的長劍在黑夜中吐露森然的光芒。

劍客果然有劍客的好處啊,就這站姿,這氣勢可以打個九分……

少年腳步停住,鐵匠眯著眼睛看著烏壓壓一片席卷而來的騎士。

長草互相糾纏,冷月如勾,雲朵凝滯。

馬蹄疾,風不停。

鐵匠猛然一拍少年的肩膀,直接縱躍而起。

迎著遠方劍客們豎直的腰板,與端平的長劍,一頭帶著爐渣與碳粒的亂發隨風狂舞,像是一尊盛開於黎明前的神明。

鐵錘朝著地麵轟然砸下!

轟隆!

平地起驚雷!

一道道裂縫如龍蛇般在地麵上蜿蜒爬行,割開虯結的長草,割開騎士與少年之間漸近的距離。

籠罩少年視野之中整片土地。

“鐵匠的信仰,就是從熊熊爐火之中砸出一個黎明!”

恍惚間,少年耳邊響起師父在自己耳邊吵吵嚷嚷無數遍的話語,當時,他以為這隻是一句師父不忿劍道一家獨大而模仿的劍道院招生宣傳詞。

這就是巨刑天嗎?砸出一個黎明!

熾白色光芒充斥少年的視野,許久才消散,負劍騎士們被一道深深的裂縫阻隔住了前進的道路,隻能勒馬掉頭尋找其他路徑追擊少年師徒。

但是師父呢?少年舉目四顧,師父的身影居然憑空消失了!

少年心中焦急,扒拉開地上糾結到一起的長草,希望在那些草堆裏看到師父的身影,結果並沒有找到,隻有一塊碎布靜靜躺在草堆裏,隨風拂動。

布片上以鮮血寫著幾個歪歪扭扭的字:徒弟,當你成為一名真正的俠客時,師父就會和你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