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跪

“徒弟,不然咱們還是跑吧?”

將臥房中的少女屍身安葬好之後,鐵匠終於恢複了幾分冷靜,愁眉苦臉地看著趙策道。

然而剛剛目睹完那主事所犯罪行的少年尚處於義憤填膺的狀態中,哪裏聽得進師父的話,揮手斷然拒絕:“師父,咱們今天就跟這個江南鎮劍道院拚個你死我活!如果就這樣逃跑了,日後遇到此類事情我們也多半會做縮頭烏龜,還做什麽俠客,談什麽伸張正義!”

少年說話一板一眼,配合激憤的神情,讓鐵匠陰雲密布的心情好轉許多。

他拍了拍徒弟的腦袋,笑嗬嗬地道:“我們已經擊殺了首惡,再牽扯上劍道院,恐怕就不是道義之爭了,而是武道信仰之爭,咱們這些練錘子的比不過人家練劍的啊……”

“師父,你說的這些我聽不懂。但是江南鎮劍道院位高權重的主事做事都是如此囂張跋扈,草菅人命,上行下效,底下的根子肯定也爛得七七八八了,咱們不能放任不管!”

“但是咱們也不是能夠拯救世界的主啊。”

“劍道院的學生來咱們店鋪買劍,十個裏麵有九個是不想付錢想賴賬的,剩下的一個是錢多的和智商成反比的,雖然咱們靠他們的打劫賺了不少錢,但是其他普通店鋪日子恐怕就難過了,還有,師父你記得前幾個月鎮子上傳得沸沸揚揚的劍士駕馬車撞死了七八個平民的事情嗎?據說那個劍士那次出事就賠了幾頭耕牛,其他什麽事情都沒有!”

“徒弟,你到底有沒有在聽師父說話?”

……

雜貨街上各個店鋪罕見的緊閉房門,售賣小食雜貨的攤販們也都不見了蹤影。

夕陽下雜貨街兩邊的柳樹隨著微風扭動枝條,顯得安寧閑適,當沉重如鼓點的馬蹄聲愈來愈近時,這種閑適的狀態便頃刻被破壞幹淨。

青袍負劍的騎士一共百人,麵容肅穆,三匹馬並排形成長隊,前後相隔五步左右,如同一把梳齒間隔精確的梳子,梳過雜貨街的青石板道路,梳過這裏沉澱許多年的恬淡風景,似長劍出鞘,直取主事堂。

主事堂中的師徒二人似乎一點也意識不到危機即將到來,兩個人還在鬥嘴,鐵匠爽朗的笑聲傳出雜貨街好遠好遠。

“他們人多勢眾,要是打不過的話我們很有可能會死在這裏啊,徒弟。”鐵匠指了指主事堂大門。

趙策的目光便跟著師父手指的方向往大門外看去。

一張還帶著幾分稚嫩的臉孔上刹那間滿是凝重之色:“師父,看來我們不是很有可能會死在這裏,而是肯定會死在這裏。”

“呸!”鐵匠從椅子上站起身來,麵朝大門,看著那些將主事堂裏三層外三層包圍起來的負劍騎士,嘟囔道,“這個時候說什麽喪氣話,怎麽說師父也會保全你的性命的。”

“師父,咱們的目的是為了教訓他們,打抱不平。”

“對。”

“那為什麽總是要想著逃跑保命?”

“衝動是魔鬼,我這是在給咱倆想好後路。”

“師父你想的果然比我多。”

“師父畢竟是師父啊。”

鐵匠將腰間一柄錘子遞給了少年,向前直行五步,正好走在徒弟前麵。

黃昏如血,鐵匠常年打鐵被爐火熏黑的皮膚上跳躍著紅彤彤的光。

主事堂院子裏幾朵花兒耷拉著腦袋,少年高昂著頭顱,似乎自己與師父已經是這場還沒開始的戰鬥的勝利者。

“咱們巨刑天武器流派的武道信仰是什麽,你還記得嗎?”

鐵匠往手心唾了一口唾沫,像是要開始打鐵。

“這個你從來都沒提過啊。”

趙策目光緊緊盯著那些已經握住肩上劍柄,隨時可以拔劍出鞘的負劍騎士。

“算了,這麽多年了,我自己都不好意思說出口了。”

有輕風徐徐而來。

鐵匠一步衝入負劍騎士陣列之中,手中鐵錘凶猛砸向正中騎士的頭顱!

“劍道威嚴不容冒犯,冒犯者死!”一眾騎士發出整齊化一的聲音,長劍出鞘帶起森然寒光!

正中騎士勒住韁繩,向後一撤。

左右兩邊騎士長劍立刻斬出,直接封鎖住了鐵匠上中下三路,令其隻能與之硬拚!

唰!

戰馬紛紛變向,如同一張鋪展開來的大網,將鑽進網中的魚兒緊緊束縛在其中!

各類長劍從一個個刁鑽的角度或刺或挑,或絞或纏,殺向網中鐵匠!

鐵匠自身武道修為從來不曾過多展露,然而能一錘砸死那個王主事,也從側麵反映出其本身實力強勁,因此即使身陷負劍騎士的劍陣之中,他也絲毫不亂。

黑鐵錘子之上湧起噴薄的真力,在他或掃或橫之間,一個完美的圓形真力團包裹住了他的周身要害,並且猛然擴張,真力之壁刹那間將幾個距離鐵匠最近的騎士震落馬下!

嘩啦啦!

環佩碰撞與劍器掃動的聲音不絕於耳!

武道五輪:經脈輪,氣血輪,精魂輪,武道輪,髒腑輪,任何一個武者將其中一輪修煉至大成之境皆為武道上師。

鐵匠修煉巨刑天兵道流派,由氣血入道,如今儼然已是武道上師境的強者,這些境界實力不過是一輪小成的劍士,哪怕再來一堆也難以與之匹敵!

尤其是鐵匠還是一個屢經戰陣的武者,戰鬥經驗豐富,對於時局把握異常精準!

氣血輪大成之後,體內真力與外部天地元力交感,形成真氣罩,攻防一體!

轟!

鐵匠一招得勢,身形再變,黑鐵錘從他手中飛出,在渾厚真力牽引之下,直直衝向前麵湧上來的劍士!

本以為擊殺一個打鐵的動用江南鎮劍道院劍士隊有些大材小用,卻沒料到對方實力強悍得令人咋舌,劍士隊立時陣腳大亂!

匆匆橫於身前的長劍根本抵擋不住攜裹著劇烈音爆聲衝殺過來的鐵錘!

鐵匠前方鐵錘所過之處,帶出一條無人能夠攔堵的道路!

“嘿嘿。”鐵匠咧嘴笑了笑,趁著戰鬥空檔,扭頭看向自己的徒弟。

趙策跟隨師父修煉多年巨刑天流派武技,被師父認定其簡直是上蒼為巨刑天流派指定的傳承者,此言不僅沒有誇大,甚至有些貶低之嫌!

拎著鐵錘的少年如有神助,鐵錘每一次與絞殺而來的劍士力拚,總能找準長劍之上力道最薄弱的點,一錘下去立刻讓對方劍式變形,再一錘便直接將對方砸落馬下!

巨刑天流派武技有過於沉重,笨拙之缺點,雖然每一擊下去都能造成巨大殺傷,但是在戰鬥之中,如果速度太慢毫無疑問會給敵人留下許多破綻。

真正的高手隻需要一個破綻就能斃敵!

但是這種武技在趙策手中,卻往往能一點靈犀,化腐朽為神奇!

少年手中的鐵錘重重掃向一個扭身過來的劍士腹部,由於錘子本身極為沉重,再加上空氣阻力等等諸多緣故,這一錘雖然看似聲勢浩大,但多半會被那劍士側身躲過。

事實上劍士也是在數秒之內判斷出了鐵錘橫掃的既定目標,撤步側身預先躲過,便停也不停長劍直取少年的手腕!

少年臉上露出笑意。

那名劍士見到少年臉上詭異的笑容,心中暗道不妙,此時劍勢已經無法收住,他隻能硬著頭皮繼續挺劍刺向少年手腕。

少年手腕本該因為巨大慣性力量而與長劍撞擊在一起,被之一劍刺穿,然而少年握著鐵錘的手腕卻在關鍵時刻硬生生頓在半空之中,而後猛然上提三寸,猛然掃了過去!

鐵錘勾住劍尖,少年整條手臂跟著用力一扭,緊握著長劍的劍士手臂便跟著扭動起來,直接扭成骨折!

啊!

劍士慘嚎一聲,錯步而上的少年直接一腳踢中他的腹部,將之砸入人堆!

“幹得漂亮啊,徒弟!”

鐵匠一巴掌抽飛一個把臉湊過來的劍士,朝趙策伸了伸大拇指。

趙策撓了撓頭,露出一個又是興奮又是靦腆的笑容。

鐵匠卻在這時臉色一變,大喝一聲:“徒弟,小心!”

身形便直衝向少年!

少年猛然扭頭!

一身青色大氅的中年男人不知何時站在了主事堂大門屋簷之上,冷冷地看著少年!

那是一雙泛著淡金色的眼珠,任誰一眼看去心底都會發涼!

中年男人露出一個嘲諷的笑容:“無知蠢物。”

懸在腰間的長劍自動出鞘三寸!

狂風皺起,數十道劍光朝著少年淩厲劈殺而來!

少年瞳孔之中盡是那些赤金顏色的劍氣,在中年男人釋放出來的真力威壓前,他甚至無法提起手中大錘抵擋!

這是劍威!

“卑鄙!欺負弱小!”

轟!

鐵匠的臉孔漲紅,猛然與一匹驚慌奔來的黑馬撞擊在一起!

戰馬攜帶的幾近萬斤的撞擊力甚至沒能讓鐵匠的身形有瞬間停頓就直接被撞成了漫天血肉碎塊!

真力罩盡全力撐開,一路上不知道震倒多少劍士!

鐵匠心髒突突直跳,血液沸騰,之前一直縈繞在心底的危險感此時終於成真,那個中年人實力比自己都要強上許多,徒弟性命堪憂!

“趴下!”

眼見劍光鋪天蓋地而來,自家徒弟卻呆呆地立在原地,鐵匠急聲嘶吼!

“師父……”趙策努力側了側頭,留給鐵匠一個帶著些茫然的眼神。

“你傻啊!”

鐵匠**在衣服之外的皮膚盡數變作赤紅之色,他的身形在空氣中拉扯成一條線,竟是在瞬間來到了趙策的身體前麵!

真力罩與漫天劍光陡然撞擊到一起!

轟!轟!轟!

一道道裂紋出現在真力罩之上,最終數道劍光穿破真力罩,直接刺中鐵匠的雙臂,大腿!

鮮血噴濺!

“呃……”鐵匠身體抖了抖,卻硬生生的站在原地,沒有後退半步!

中年男人盯著鐵匠,冷然道:“兵家餘孽?”

“你才餘孽!你全家都餘孽!”

鐵匠破口大罵,聲音卻有幾分中氣不足。

“劍道出則百家俯首。”中年男人手掌握住了劍柄,劍威繼續外放,壓得趙策直不起頭來,鐵匠傷口處的鮮血往外流動更快,“你該向我下跪,可以免死。”

“跪你姥姥!”

流星錘呼嘯而去!

“你一定要跪。”

中年人身形驟動,在空氣中拉扯出數道幻影!

瞬息之間,他已經出現在了趙策身後,猛然提起少年的衣領,手指之間釋放劍氣,登時就將少年的脖頸皮膚劃破,鮮血流出!

“跪還是不跪?”

這個時候,隻要中年人稍微加大真力輸出力度,趙策就將橫死當場!

一眾劍士圍攏住了中年男子與鐵匠兩個人,目光裏皆是滿滿的嘲弄。

遠空,太陽跌入地平線以下,江南鎮寂靜得如同墳墓。

鐵匠的眸子一片赤紅,一個武者首先捍衛的必然是自己的尊嚴與心中的道義,身負巨刑天傳承的鐵匠與劍道院是天然的對手,向他下跪就代表著自己要放棄一個武者的立身之本以及自己的武道信仰。

跪,還是不跪?

“師父……”

趙策的頭顱極小幅度地搖動著,劍威之下,他根本不能做出太大動作,饒是如此這個搖頭的動作也讓他脖頸間青筋暴凸。

他努力張著嘴,一個字一個字的說話:不要跪,師父,不要跪……

鐵匠笑了笑。

然後他的腰彎了,膝蓋也跟著彎了。

咚!

雙膝砸在地麵上,沉悶的聲響像是擊打在趙策心口的巨錘,他的眼淚一瞬間流了下來。

鐵匠跪了下去,寬厚的肩膀向內收縮,此刻的他看起來像是一個行將就木的老者。

嬉笑怒罵像是滾刀肉一樣的師父,嚴苛教授自己武技的師父,打人喜歡打臉的師父,沒事坐在後院發呆的師父,那個總是咧嘴告訴自己什麽都不要怕的師父在趙策的眼前疊合成這個跪倒在地的男人。

你的生命裏是不是也有這樣一個男人,從稚童時代把你扛在肩上開始,脊梁就慢慢彎曲下來了,他的所有過往輝煌榮耀屈辱,他的快意恩仇他的豪邁氣魄都從遭遇你的時候就一點一點被他自己打包收攏起來。

他或許不是拯救世界的英雄,但是他必然是那個能一隻手把你拎上肩膀,抱著你風裏來雨裏去從不畏懼退縮,站在你身前就能替你扛起一個世界的英雄。

就像趙策的師父。

他跪下了,沒有意氣風發揮斥方遒,甚至充滿屈辱。

他的那些過往,都不及這一跪來得厚重。

即使山崩地裂,即使粉身碎骨,也要為你撐起一片蒼穹!

“師父!”

趙策猛然嘶聲大吼,衣衫之下的皮膚上生長出一片片青色鱗片,這一個瞬間,他的氣力暴漲了數個層級,直接掙脫開中年人的手臂,而後伸出手想要拉起跪在地上的師父!

中年人握著趙策脖頸的那隻手掌頓了頓,冷冰冰的聲音從他口中傳出:“我個人可免你二人不死,劍道院卻不能赦免你等之罪。”

赤色劍光驟然亮起。

“所以,你們還是授首吧!”

劍光猛然刺向趙策的後背,要將他一劍穿胸!

跪在地上的鐵匠抬起頭,一把扯開趙策的身體!

劍光直接穿透鐵匠的胸口!

嗤!

鐵匠猛然噴出一口鮮血:“徒弟,快跑!”

趙策此時的反應異於尋常的機敏,他將師父從地上拽起來,背在背上,像是一頭餓狼嚎叫著衝開來不及反映的劍士,朝江南鎮之外瘋跑!

中年人並未和其他劍士一同前去追殺鐵匠師徒二人。

以他江南劍道院院長的身份,能夠出手截殺二人已經是自降位格,若是和弟子們去追殺兩個被自己重傷之後的兵家餘孽,恐怕會被其他諸院院長笑掉大牙。

他的目光環視一圈圍攏著自己的劍士,冷冷開口:“追上去,就地格殺。”

“是!”

一眾劍士紛紛上馬,沿著鐵匠師徒二人逃遁的方向追擊而去。

中年人轉頭看了看主事堂內已經死亡倒斃的王主事,眼神更冷,邁步走進了大門。

地上頭破血流死不瞑目的王主事突然動了動,沙啞驚慌地聲音從那具看似死去多時的身體之中傳出:“師……師伯,救,救我……”

王主事在鐵匠含怒一錘之下竟然並未死去,而是以某種秘法藏匿自身生命氣息裝死,逃過一劫!

被王主事稱之為師伯的中年人伸出一隻手,握住王主事的手腕。

即便是王主事以秘法裝死得以逃得性命,在鐵匠一錘之下也是去了大半條命,自身經脈寸斷,髒腑遍布裂痕,若不及時救治,也會很快死去。

“師伯,救我……”

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王主事不斷重複這一句話。

“江南鎮劍道院此三年以來,共無故失蹤一十八名少女。”

真力在王主事身體內循環大半圈之後,中年人鬆開了手,背負於身後,冷冷看著地上苟延殘喘的王主事。

“師侄保證不敢再犯了,請師伯救我,求師伯救我!”

王主事急聲懇求。

“行事跋扈而愚蠢,無理而不自知,自詡聰明過人實則醃臢廢物,江南鎮劍道院盛名今日毀於你手。”

“師侄知錯了!師侄願意改過,師侄真的願意改過!”

“改過?”中年人露出一個冰冷的笑容,“你可知自己哪裏需要改過?”

“師侄日後定當懲惡揚善,行俠仗義,為今日所犯過錯以數百倍萬倍努力彌補,行善積德……”

嗤!

一道劍光陡然從中年人口中吐出,直接洞穿了王主事的脖頸!

“你所需要改過的隻是你的愚蠢,可惜你死也不會明白。”

中年人轉身,徐徐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