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花殘月缺(二)

子書珩微微頷首,而後看向眼前的蠟像,這是那一日他聽到無咎的聲音一時興起雕刻的,不承想,如今竟有對故人表達思念之情的機會。

他輕輕皺起眉頭,凝神想了片刻,展顏說道:“天煞孤星三百年才出一個,而且都是帝王命,如果這真的是命,你……”他頓了頓,不由得壓低聲音,“還願意回來嗎?”

段忘容雙眸猛地一滯。

天煞孤星不是子書珩嗎?師妹說的分明每句話都可以理解,怎麽連起來就聽不懂了?

講完之後,子書珩對她點了下頭,旋即轉身朝那二人走去,李明殊遞過來一盞茶,臉上帶著欣慰的笑容。

“謝師父。”子書珩在桌前坐下,三人便齊齊望向了段忘容。

段忘容垂下眼眸,稍作細想,忽然抬眸,輕聲吟誦:“南山有台,北山有萊。樂隻君子,邦家之基。樂隻君子,萬壽無期。”

子書珩端著茶盞的手不自覺地一緊。

祝他長壽的話年年都能聽到,可其中真心的又有幾人?他們都以為他活不久了,年幼時,那些華美好聽的話語與其說是祝福,實則更像是哄騙,如今再來看,不過都是逢場作戲罷了。

偏偏眼前這位囿於婚約而不得自由的公主,說出這番質樸的話,比任何人都要真誠。

段忘容轉過身子,恰好撞上了他的視線。

對方的目光恬淡如水,子書珩卻感覺自己整顆心都燒了起來,他忙看向別處:“師父,我們的任務完成了,你打算怎麽獎勵……”

他突然沒了聲。

李明殊看著段忘容,臉上掛著笑容,卻紅了眼眶。

“獎勵自是有的,但今天的任務還沒有結束。”她站起身來,走到那兩個禿瓢蠟像中間,欲言又止,無語凝噎,最終長歎一聲,閉目陷入了沉默。

子書珩想要上前安慰,張悲塵卻輕輕拍了拍他的臂膀,對他搖了搖頭。

於是三人隻好靜靜等這位風華絕代的女子從情緒失控中走出來。

李明殊突然席地而坐,將瑤琴流泉置於腿上,十指撥動琴弦。

琴聲清澈明淨,如泣如訴,個中情韻**氣回腸。

一曲結束,十指仍停在琴弦之上,那幽黑的眼眸緩緩抬了起來,因熱淚盈眶沾染了紅暈,顯得妖異又淒美。

她說:“自三年前開始,我每個月都會去自求多福客棧尋一位美麗但癡心被負的女子回來,讓她在此處製作負心郎的蠟人像。剛入墓的時候,她們恨不得讓我替她們殺死那些可惡的負心郎,可完成蠟像的時候,她們或許會罵自己瞎了眼,或許會釋然一笑,也或許會送上兩句祝福的話,但都不會再讓我去殺人了。”

她忽地自嘲一笑,“雪風說的對,我就是後悔了,才會日日為如何贖罪而鬱鬱寡歡。”

“之所以去尋那些與我有相似經曆的美麗女子回來,隻因我看著她們瀟灑離開惡人墓,就好像看到自己重新做了一次選擇。”

說到這裏,她哽咽了。

“我時常想,當年若是沒有殺死樓之涯和朱秋顏,此刻我該會是什麽樣子,他又該是什麽樣子。相愛時山盟海誓,可是我們最終都沒能有一個好的結局。愛恨終是一場空,不知是他毀了我,還是我毀了他?”

“那一日,我若隻是轉身離去的話……罷了。”說到這裏,李明殊輕笑著搖了搖頭,而後收起瑤琴背在身上,挪步向門外走去,“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看著她悵涼的背影,段忘容滿腹憂慮,情難自抑,失聲問道:“師父,你還愛他嗎?”

李明殊在原地怔了一下,她沒有回答,也隻是停留了短短須臾,終是仰天大笑著離去。

“笨。”子書珩低低罵了一聲,“師父若是不愛樓之涯前輩了,又為何要穿著喜服呢?”

段忘容有如醍醐灌頂,睜大眼睛看著他。

子書珩悲歎:“師父自是情深入骨,才想要回到他們成親的那一日,重新作出選擇啊!”

段忘容登時想明白了更深一層的真相:“那師父豈不是一直都將自己困在那一日,從來沒有走出來過?”

子書珩苦笑了下,朝她聳了聳肩。

張悲塵放下茶盞,慢慢地說道:“可惜人生沒有重來一次的機會,人死不能複生,她也隻能靠解開那些姑娘們的心結,一次一次地來續寫她和樓之涯的結局了。這是她行的善,也是她作的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