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若有所得

子書珩先是驚了一下,旋即差點笑出聲來,他努力憋著笑意,裝模作樣道:“師父請放心,徒兒定會完成任務。”

與此同時他的目光輕飄飄地往段忘容臉上滑,隻見段忘容緊繃著一張俊俏的小圓臉,像是被風撲滅的花燈般,眼裏的明媚全都被絕望的黯然遮蓋了。

子書珩也不知為啥,越看越想笑。

李明殊眼含笑意:“容兒,你怎麽不說話?”

“……”段忘容垂眸沉吟片刻,怏怏地抗議,“徒兒對子書珩深惡痛絕,每想起他一回,就會心痛一回,師父卻讓徒兒按照他的模樣去做蠟人,那豈不是在容兒的傷口上撒鹽麽?”

李明殊端著茶杯:“你連他的臉都不敢麵對,又怎能真正放下?”

子書珩也煽風點火:“是啊師姐,你可千萬不要辜負師父的良苦用心啊!”

段忘容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刀,李明殊見她仍有怨氣,也不再勸,竟是直接起身離開。

“老八,我這倆徒兒就交給你了。”

“三姐請放心。”

大局已定,段忘容長長地歎了口氣,為了不露出破綻,眼下也隻能小師妹做一點兒,她跟著做一點兒了。

“隻有十天時間,來不及做全身,你們隻需要做出頭部即可。”張悲塵帶著兩人來到隔壁的一間暗室,裏麵堆滿了各種未完成的蠟像,有的隻是一個光禿禿的腦袋,有的甚至隻有半張臉,還有形形色色的胳膊腿兒,在長明燈幽青色光芒的照射下,顯得十分詭異。

看著這些支離破碎的人體部件,段忘容又情不自禁地想起那粉衫女子的側臉,下意識地往子書珩那邊看去。

自打得知要做自己的蠟像,子書珩便一直不著痕跡地盯著段忘容,見她看過來立刻衝她眨了眨眼:“師姐可是害怕了?害怕就跟師父說無法勝任這項任務,說不定師父就不逼你了呢。”

段忘容不理他。

“你們接下來要做陶土模具,在此之前,先在腦海裏想清楚,那人的頭部有多高多寬,三庭有多長,五官多大,都在什麽位置。”張悲塵始終是慢條斯理不急不躁的,告訴他們在正式注入石蠟之前先要做一個粗略的陶土模具。

那兩人麵對麵坐著,雙手在陶土泥裏來回攪拌。

“等你們捏出一個大體的輪廓,我便教你們下一步。”張悲塵說。

段忘容見都沒見過子書珩,哪裏能想得清楚,隻好一邊偷瞄對麵那人手裏的進度,一邊假裝風輕雲淡地與張悲塵聊天:“前輩,師父讓我們做蠟人的目的是什麽?”

張悲塵禮貌地笑了笑,“我不是她,怎麽能知曉呢?當然即便我知曉了,也是不能隨意告訴你們的,你們師父的用心還需你們自己去體會,你們隻需知道,你們師父並不是跟外麵傳聞那樣狠辣無情就夠了。”

話落便是一陣沉默。

子書珩似笑非笑,故意放慢速度,時而把手裏的陶土捏成方形,時而捏成圓形,段忘容也隻能跟著他來做,不過她很快便察覺到對方在耍自己,怒火唰地一下竄上腦門,憤恨地瞪了過去,豈料人家竟咬開酒葫蘆的塞子悠閑地喝起酒來,時不時還朝她投來挑釁的目光。

段忘容:“……”很好,今晚再收拾你。

一沾到酒,那隻黑色守宮便在子書珩皮下焦躁不安地竄來竄去,段忘容語氣冷漠地問:“既然喝酒會催發毒性,為何還要自尋死路?”

子書珩沒有否認,看著手裏的酒葫蘆說:“人這一生漫長的很,會遇到各種各樣的人和事,有些東西就跟自己的命一樣珍貴,還有一些東西則遠遠勝過自己的命。我是一個嗜酒如命的人,就因為喝酒會受點苦便滴酒不沾,那還不如讓我去死呢。”

“說得好。”張悲塵目光灼灼,幽黑的眼眸裏藏著浩瀚星辰。

子書珩粲然一笑,朝他點頭致意。

晚飯前,兩人總算是做好了陶土模具,張悲塵將其放進火爐裏,命他們回去休息。

來到噬心那,子書珩直接把酒葫蘆遞了過去。

“怎麽又空了?”噬心晃了晃酒葫蘆,眉頭皺了起來。

子書珩媚眼嫻熟地一拋:“哥哥的酒太醉人啦。”

“醉了便回去睡。”噬心顯然不打算繼續放縱他,直接扣下了酒葫蘆,“明日再來討酒喝!”

“我倒是真想醉一把呢。”子書珩賴在他灶前不肯走。

噬心盯著他幽黑深邃的眼睛,半晌憋出一句:“真的想醉一把?”

子書珩眸子裏閃著光。

兩人心照不宣地相視一笑。

這一晚,噬心失去了三大壇酒,喝得是爛醉如泥,子書珩把他喝倒下,自己又灌了一壇酒,終於因本命守宮壓不下體內的毒性而毒發,趴在桌上不省人事。

朦朦朧朧中,他做了一場夢。

夢到那被譽為天下第一美的娘親溫柔地撫摸他的臉,笑著跟他說:“珩兒,乖,喝了這碗湯,從此我們便能永永遠遠地在一起了,再也沒有任何人可以把我們母子分開。”

“娘親,這是什麽啊?看起來好可怕,會不會很苦啊,我可以不喝嗎?”

“當然不苦,是甜的,不信你嚐嚐。”

他在夢裏撕心裂肺地呐喊:“不要喝,不要喝!那是香消玉殞!”

可四歲的子書珩根本聽不到他的喊聲,還是看著娘親喝完後,端起碗舔了一小口。

就是這一小口,讓他兩年下不了床,十五年拿不了刀劍,讓他時時刻刻都活在自卑的陰影裏。

子書珩萬念俱灰,痛極竟大笑了起來:“那便喝了吧,全都喝光,一滴也不要留。求你了,一定要全都喝光……哈哈哈哈哈……喝光吧……”

段忘容伸手探了探子書珩的鼻息,眉頭陡然一皺。他呼吸幾乎已經沒了,就連那隻本命守宮都停在頸間不動了……段忘容心知不妙,當即將他從**扶了起來,抵住他的後背為他灌輸真氣,不知過了多久,他額間滲出一層冷汗,蒼白的麵龐漸漸恢複了些血色,段忘容才鬆了一口氣。

將他放回到**,她輕輕拍了拍他的臉頰:“喂,醒醒!”

子書珩猛然睜開眼睛。

看到段忘容的臉,神遊的思緒登時回籠。

“師姐……”聲音雖虛弱,但語氣一點兒不妨礙他討打,“你該不會……是在擔心我吧?”

段忘容雙眸倏然一滯。

珩兒死了,便沒人再能牽製她了,酒是珩兒她自己喝的,想死也是她自己找的,為何要多此一舉呢?

段忘容在心底罵自己:國難當頭,你卻為了那點兒可悲的惻隱之心而手軟,當真是愚不可及!

她沒有回答,將剛剛為子書珩降溫的濕毛巾扔到他臉上,起身去一旁倒水喝。

子書珩扯開毛巾露出一隻眼睛,看著她的背影,輕聲問:“是師姐背我回來的嗎?”

“不是。”段忘容眸光淺淡,聲音篤定。

話落,空氣猝不及防陷入了死寂。

子書珩沒有等到想要的答案,說不出是怎樣的滋味,總覺得心裏空落落的。

到底在期盼著些什麽呢?明明這人昨天還在詆毀他。

正在他愁腸百結時,那頭又傳來少女清甜冷漠的聲音:“你太高,背起來不方便,是我扛著你回來的。”

子書珩驀地睜大眼睛。

片刻後,他闔上雙眼,唇角一點一點地向上方漾開,無聲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