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開學典

陸離滿頭大汗地從**跳了起來,窗外陽光燦爛,悠遠的鍾聲從青澄山的山頂傳來,嫋嫋的尾音如同抽出的糖絲。陸離坐在**,發了一會兒呆,又躺了回去。

原來那詭異的場景,隻是一場夢罷了。

又夢到“百日誓師”那天了……醒來的瞬間,他才記起,今天已是周成王三年八月初一。

一個多月以前,身為聽風閣預備科童生的他通過了閣內組織的“院試”,獲得了“候選刺客”的身份。

大概是那段備考的日子被壓迫得太狠,以至於直到現在,他還會經常做噩夢——或是夢到那天的場景,或是夢到薛浩銘出現在不同的地方,翻來覆去說著那些話:

“快去練劍!”

“快去練氣!”

“快去背書!”

“不如把你劈成兩截,一半練劍一半練氣,身體的和靈魂要同時都在修行的路上,才能事半功倍。”

以及……

“陸離!你是我幾十年來帶過的最蠢的童生!”

這句話一出口,陸離覺得自己簡直就像是正麵挨了一招大力金剛掌,五內俱焚心碎如渣就差噴出一口老血來。

預備科門生一共會修行兩年。頭一年,陸離從未領教過那戒尺的厲害。主要原因是他自身不求上進,又是被“禦器殿”殿主君痕月親自帶進來的,薛浩銘不得不給同僚麵子。但當他不得不好好修行以求通過院試之後,薛浩銘可就不客氣了。陸離的後背,掌心,四肢,乃至屁股,都挨了無數次“筍子炒肉”。有好長一段時間,他都隻能趴在**睡覺。因為不管是側身還是平躺,戒尺造成的傷口都火辣辣得疼痛。

以至於有天晚上就寢時,同處臥房的某狐朋狗友笑眯眯地說道:“誒誒你們看,阿離的屁股挺翹的啊!像個女孩子一樣!”

陸離狠狠地瞪他:“被學正打腫的!”

幸好陸離人夠機靈,也懂察言觀色。薛浩銘打他的時候,他先是大呼小叫,然後可憐巴巴地梗咽著求饒。有一次薛浩銘打得狠了,他口無遮攔喊了句“父親救我”,忽然就看到薛浩銘的眼神被觸動了一下。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薛浩銘雖然看上去冷硬又不通人情,實際上內心深處還是有柔軟的一麵的。之後再受罰的時候,如果覺得疼得受不了了,他就喊著“父親救我”或者“媽媽我害怕”,然後又眼淚汪汪地對薛浩銘說:“學正大人,我自小母親離世,父親也不管我,您對我而言就如父如兄。所以您怎麽打我,都是為了我好,我絕對不會怨恨您,隻會心存感激……”

這招果然有效,此後薛浩銘下手便輕了許多。

他從今年的二月二十七開始正式接受薛浩銘的訓導,到六月初七參加院試為止,總共一百天。這段日子,陸離覺得自己像是被打入了十八層地獄,在油鍋裏洗了個澡,被燒被燙被炸被煎,自覺已經曆經九九八十一難脫胎換骨了,薛浩銘還是在院試的前一天一臉嫌棄:“丟人啊……丟人啊……”

“學正大人,我臉皮很厚的,就算最終結果不理想,也不會覺得丟人。自己的路,終究要靠自己去走。我會承擔所有的後果。”陸離大義凜然。

“我說的是丟我的人。”薛浩銘說,“我怎麽會教出這樣的門生?”

最終陸離通過了院試——院試考核的是“經”和“武”兩科,以十二天幹“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劃分等次,“甲”最優秀,“癸”最差。而陸離兩科和言行風紀都得了“戊”——這是通過院試的最低標準。

他興奮地去向薛浩銘報喜。

“言行風紀等次是我打的。但是經史和武藝……你居然還是隻得到了‘戊’。”薛浩銘頓了頓,“果然是我有史以來最差的門生。”

薛浩銘揮了揮手,翩然遠去。陸離看著學正的背影,突然覺得,他真的頗有一種“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的風骨。

陸離在**翻了個身,準備再多睡一會兒。候選刺客的待遇就是比預備科門生好,連臥房都是兩人一間,哪像是預備科時住幾十個人的大通鋪。

更何況與自己同寢的那人昨天壓根沒來報道,搞不好已經中途退出了呢。

然後陸離再度坐了起來,狠狠地拍了拍自己的頭。

他怎麽忘了——今天是聽風閣的“開學典”啊!剛才的鍾聲,就是“開學典”開始的訊號。

聽風閣建立於八月初一這一天,所以每年的這個時候就作為聽風閣新一年“修行期”的開端。所有人都得參加開學典,聆聽閣主的訓導。

據說今年還有更厲害的大人物要蒞臨開學典,昨天薛浩銘千叮嚀萬囑咐絕對不可以遲到和缺席,他怎麽就忘記了呢?

他慘叫一聲趕緊起身,換上青綠色的長袍,從臥房衝了出去。山道上靜悄悄的,隻有少量的雜役和侍衛來回走動。

山頂有一片約三十丈見方的巨大平台,被稱作“飛仙台”。所有正式的門生,所有學正,以及聽風閣“四堂”、“七殿”的人員都已經集齊。飛仙台中央搭了個高台,上麵有人正慷慨陳詞。陸離遠遠地瞅到了一年生所在的方隊,統一的青綠色袍子,就像是充滿了生機的勃勃生長的小草。

陸離決定轉而走小道,神不知鬼不覺地插到方隊中去。然而沒走幾步,就被兩名侍衛給發現了。

“什麽人!”侍衛喝道。

這個時候,陸離做了一個讓他追悔莫及的決定。他沒有回頭,而是腳尖輕輕點地,施展出剛剛學會的那粗淺輕功,身子躍起,打算加快速度。前方拐過去就是方隊了,隻要在拐角處甩掉侍衛,混入人群就好。

哪知道侍衛的速度更快,兩個起落就到了陸離的身後,伸手便去抓他。陸離大驚,揮拳去擋。侍衛不敢怠慢,同時出拳。

侍衛心想,這個時候敢來飛仙台搗亂的人,必然非同尋常,所以出手就重了一些。雙拳相對,陸離右手一陣劇痛,同時感受到一股大力襲來。他本就施展輕功向前,再伴隨這一股力道,身子徹底失去平衡,加速在空中劃過一道彩虹一般的弧線,如流星墜向高台。

“啊啊啊啊啊啊啊……”所有在場的人都聽到了他的慘叫。

高台上的男人正慷慨陳詞:“每一個候選刺客,都要在三年的時間裏修習‘易’、‘縱’、‘潛’、‘醫’、‘器’、‘武’、‘史’七科,也就是所謂的‘刺客七藝’,修行遠比普通江湖門派來得艱苦。但正所謂‘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清風來’……”

正說得開心,不明物體從天而降,以狗吃屎的姿態趴在他的麵前。他嚇了一跳,慌慌張張地喊道:“快來人!有刺客!”

陸離嘟囔:“叫什麽叫,出現在聽風閣開學典的,難道你自己不是刺客嗎……”

這時候不知道是誰認出了他,大聲喊出他的名字:“陸離!”

場下傳來哄笑聲。陸離有些絕望地閉上了眼睛,心想,第一天就出這麽大個醜,往後三年可怎麽翻身啊……

陸離,十五歲,聽風閣一年門生。他身為“候選刺客”的生涯,就在這樣一個尷尬的境地裏,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