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陸離!”

一聲爆喝,震得屋外大樹上的幾隻麻雀哇哇叫著驚恐地飛走。七八個十三四歲的男孩子擠在房間的角落裏,幸災樂禍地看向屋內。

這是一間巨大的臥房,三麵靠牆都擺著寬大的通鋪,每個通鋪大概能睡十來個人。此時此刻,豔陽高照,其餘床位都空無一人,枕頭被子整整齊齊,唯獨最裏麵靠窗的床位上,一個少年趴在那兒,被子蒙住頭,仍舊沒心沒肺地呼呼大睡。

薛浩銘握著拳頭,站在屋子中間,因為憤怒,他的身子微微發抖。作為江湖三大刺客學堂之一“聽風閣”裏負責風紀的學正,他既無法容忍有門生偷懶不去做早課,也無法容忍有人無視他的權威、當著他的麵還能安然入睡。

要知道,以他在學堂中“黑麵判官”的名號,多少門生見他都得畢恭畢敬,犯了錯的小孩兒們光是聽他的名字也會瑟瑟發抖。這個陸離,竟然在今天這麽重要的日子裏偷懶,在明知自己會來查寢的情況下睡得如此心安理得,這簡直就是**裸的挑釁。

所以他一聲爆喝後,伸手掀開陸離的被子。於是這個少年就真的“**裸”了——

他竟然連貼身的裏衣都沒穿,一絲不掛光屁股趴著。被薛浩銘的聲音驚醒,他揉了揉眼睛,睡眼惺忪地坐了起來,才發覺身子涼颼颼的。他嚇了一跳,趕緊把鄰床的被子抱過來,一臉驚恐:“非禮啊!!!”

周圍的男孩子們集體發聲:“喲~~~~”

薛浩銘氣得臉都綠了,手裏的戒尺指著陸離:“你……你……成何體統!”

“怪我咯?”陸離認出了薛浩銘,不敢再頂嘴,隻能低著頭在心裏腹誹——“明明是你把我的被子掀開,現在倒怪我不成體統。誰會睡覺時還穿得正兒八經的啊?”

薛浩銘見他一副畏畏縮縮的樣子,心裏更是氣憤:“陸離!現在已經是巳時,你竟然還在臥房裏酣睡!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嗎?”

“知道。”陸離說話時候忍不住打了個嗬欠,“周成王三年二月二十七……聽風閣預備科童生‘百日誓師’的日子。”

作為江湖三大刺客學堂之一,聽風閣位於蜀州灌城的青澄山上,分為兩部分:山腳為學堂的預備科,專收十三四歲的童生;主峰為主閣,乃是訓導正式門生的地方。

那些真正入門的正式門生,被稱作“候選刺客”。

他回頭看向窗外,各類標語掛在樹上,迎風漂浮。

“奮戰百日,浴火重生”。

“爭分奪秒拚百日,破釜沉舟爭勝利”。

“百日拚搏,一朝圓夢”。

“知道你還敢在這兒偷懶!連‘百日誓師’都不參加,怎麽讓我看到你通過‘院試’的決心?”薛浩銘繼續訓斥他,一臉恨鐵不成鋼的模樣,“別人都是雞鳴而起,晨操早練,隅中耕讀,午後習武,日落晚課,入夜即休。你呢?你看看你這一副懶散的樣子,到底還想不想進入閣內修行,成為一名候選刺客了啊?”

陸離摸摸腦袋,老老實實地回答道:“不想。”

臥房裏沉默了片刻,爆發出轟然的笑聲。站在角落裏的男孩子們嘻嘻哈哈,有的甚至笑彎了腰。

“你……你……”

薛浩銘覺得自己執著戒尺的手在顫抖,忍不住就想狠狠地揮下去。但想到他畢竟是聽風閣“禦器殿”殿主君痕月親自送到預備科來的,若是責備地狠了,拂的是同僚的麵子。滿腔怒氣無從發泄,他右手用力一震,戒尺從中斷作兩截。他怒氣衝衝地離開臥房,嘴裏還不斷說著:“朽木不可雕!朽木不可雕!”

陸離仍然坐在**,把自己裹在被子裏。陽光從窗外透了進來,他蓬鬆的頭發上仿佛有金色的絲線在流淌。

男孩子們圍了上來,帶著勝利者才有的歡呼與笑容。他們都在預備科裏呆了一年多,這是第一次見到平日裏威風堂堂的學正大人吃癟——原來整個預備科裏還有這麽厲害的童生,可以讓薛浩銘怒發衝冠的同時又無從下手無可奈何。

他們原本隻是想圍觀陸離出醜,沒想到卻看到這一場意外的好戲,於是陸離就成了他們心目中的大英雄、大豪傑。他們把陸離裹成粽子抬了起來,拋向空中再穩穩接住,就像是繪本故事裏那些士兵們迎接打了勝仗歸來的將軍。

陸離頭昏腦漲,清秀的麵龐上帶著茫然,不明白為什麽自己會把學正氣得拂袖而去。

“我隻是……說了句實話而已啊……”他喃喃地說道。

歡呼聲漸漸低了下去。陸離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低頭望去,卻發現那群朋友們都換了一張臉。

薛浩銘……每個人都頂著薛浩銘的那張臉,七八個“薛浩銘”不斷將他拋起,又不斷將將他接住。陸離忍不住張嘴大叫,因為那畫麵實在太過驚悚詭異。他掙紮地想逃跑,全身上下卻一點力氣也沒有。

薛浩銘們集體開口,用同樣的語氣,冷冷地說道——

“陸離,修行去!”

陸離覺得自己的心砰砰砰地狂跳,似乎有隱約而模糊的記憶水花泛起。陽光仿佛愈來愈刺眼,世界變得白晃晃的一片。這個世界幻化成張開巨口的怪獸,將它一口吞噬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