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駁論

“這位先生是魏饒,精通法家理論,年紀輕輕頗有見地,如果早些出生,或許現在大秦的相國之位就是他的了。”田畦帶蒙樂出了大集走進私宅,蒙樂見大堂已經布置妥當,為首一案,左右各二,而右手邊頭一個那個白麵的年輕人,就是之前大集上第一個上台論道的。

聽到田畦的介紹,蒙樂和魏饒點頭示意,而魏饒則站起身向蒙樂躬身施禮,蒙樂沒想到對方這麽客氣,他也連忙還禮。

“這位先生是魯懷翟,師承墨家,曾與老夫有恩,而且頗多見識,恐怕今後早晚繼承巨子大任。”

坐在左手邊的那個年輕人皮膚微黑,體態修長應該是習武之人,蒙樂知道墨家多俠客,心中也十分敬仰,於是和那魯懷翟打過招呼,而對方也同樣還禮,顯得很有修養。

最後坐在魯懷翟身邊的那人年紀三十歲左右,名叫吳行,田畦說他師學陰陽家,蒙樂問吳行與鄒衍老先生的關係,那吳行說是鄒老先生的徒孫。

田畦帶蒙樂落座,坐在魏饒身邊,接著田畦坐在主位吩咐下人開席。

“田老先生,滿座賓客皆做了介紹,為何獨獨不介紹一下這位年輕的先生?”魏饒看著蒙樂問道:“魏某雖不敢說過目不忘,但也可算得上是粗通相認之術,公子看來麵生,想必是第一次來廣陽郡?”

田畦微微一笑,向蒙樂擺擺手:“公子麵容俊朗,必乃人中龍鳳,老夫剛才也是著急,還不曾知道公子的姓名、師承?”

田畦說完這話,其他幾個人都是一陣驚訝,看田畦這麽親熱的拉著蒙樂的手進來,還以為是舊識或者親近晚輩,可是誰曾想聽田畦的意思,竟然他也不知道蒙樂的身份?這個田畦做事素來謹慎穩重,這次是怎麽了?

蒙樂本來想要報出自己的真實姓名,但是話到了嘴邊卻改變了主意。

“小子名叫莫才,從小跟從父親在偏僻處隱居,並沒有跟隨哪位名師學習,隻是閑來無事讀讀家裏的雜書。”

蒙樂說完這話,席間幾個人的臉色登時有些變了,而蒙樂卻像沒看到一樣繼續說道:“今日不過跟幼年玩伴到廣陽遊玩,恰逢大集就來看看熱鬧,誰曾想蒙田老先生垂青引入此間,能夠就近傾聽各位大家的闊論,真是三生有幸。”

蒙樂說完這句話,之前還上下打量他的魏饒收回了目光,雖然嘴裏說了幾聲好,但看他的表情卻並不像稱讚的意思。

“國有更替,人有興衰,小兄弟看麵相……”吳行似模似樣的觀察了一番說道:“守禮節、知進退,應得保祖業不失。”聽這評價,蒙樂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看來這個吳行也並不怎麽看好自己。

至於那個魯懷翟卻沒有說話,他隻是低聲自言自語道:“莫……”看他微微皺著眉頭的樣子,似乎在思索附近幾郡哪個士族、隱士是姓莫的。

田畦看有些冷場,他連忙解圍道:“得大成之人未必先為名士,想當年衛鞅在魏之時,正是因為其默默無名不得魏惠王信任,但他入秦之後卻名聲大噪,由此看出成就和名聲不可等同而語,在座都是青年賢士,老夫請眾位到來想要一盡地主之誼,而且剛才大集之題並未有人真正說動老夫,所以請各位來發表高見。”

田畦幾句話就將之前的尷尬打消了,雖然他用衛鞅舉了例子,但衛鞅雖然當時在朝中不顯,但卻有真才學,隻是因為公叔痤忌才打壓才名聲不顯。

但田畦卻以衛鞅無名卻成大事來推斷蒙樂也是人中龍鳳,這樣的類比有些勉強,但在座的人都自恃身份,沒有人會跟一個默默無名的小子認真罷了。

田畦話音剛落,家奴已經端上酒菜擺在各位案前,田畦端起酒爵遙敬了一杯,而期間觥籌交錯互相頻頻敬酒,但卻沒有人主動去敬蒙樂,蒙樂也不介意,隻是聽著幾人大聲交談,隻是席間田畦給大家敬酒的時候蒙樂才意思一下舉杯喝了一口。整個酒宴他像是個局外人一般,而田畦也並不主動去跟蒙樂交談,仿佛將他完全忘記了似的。

酒過三巡眾人興致漸高,田畦又提起民樂,魏饒、魯懷翟和吳行三人分別發表自己的看法,席間的氣氛愈加高漲,而談論的焦點不外乎是秦政和德政之間的區別,還有秦國統治下民是否樂。

蒙樂之所以之前沒有報出自己的身份,就是他想借機聽聽這些學者的真實看法,如果他們知道蒙樂代表著朝中當權勢力,那麽他一定聽不到這麽精彩絕倫的言論。

“法分急、緩,當初秦孝公重用商鞅變法,那是因為強敵環視、秦國積重難返,必須要大刀闊斧的改革,才能在亂世中求得生計!”魏饒打了個酒嗝接著說道:“而現如今大局已定,需安民止亂,雖行法治但不宜太急,法急則民變,民變則國亂,國亂則天下分崩。吳兄,不知貴派陰陽算學,能否推出大秦能夠立世幾代幾載?”

吳行的臉頰有些紅潤,他說自己確實從師學過占星推論,當年鄒衍立五行說,而秦國崇尚黑色承水德,吳行說自己的經驗尚淺,還不能推斷出大秦能夠立世幾代,但依從五行說可知,推翻的大秦的應承土德,而揭杆反抗者必從土中而來。

“從土中來?”魏饒嬉笑道:“難道那人是泥人?是土人?”而吳行則辯解說或許是與土相關的人物,或許是農民也說不定。

“農?”魯懷翟有些吃驚:“自古改朝換代者多為士族,農民想要篡權恐怕不可能吧?”

不過吳行卻立刻反問:“士族?那也隻是曾經的稱謂,大秦推行君主製,不就是為了削弱士族的力量?再過二十載,還哪裏來的士族?你我的後輩恐怕全都變成卒農工商了吧?”

吳行說完這話,魯懷翟沉默不已,而魏饒則用力一拍案幾:“這是什麽秦政?這天下難道是他一人的天下?”

雖然魏饒這樣說有些大逆不道,但在座的竟然沒有任何人阻止,蒙樂心中有些不喜,看來始皇帝對於這些文人確實太過於放縱,在這種場合竟然說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話來!

田畦輕咳一聲,然後向蒙樂望去:“莫先生,剛才在大集上未曾聞聽先生灼見,現在隻有我們幾人,不妨發表一下你的見解如何?”

蒙樂本來不想說,但他被在場這些人的言論惹得有些火氣,加之眾人紛紛向自己投來各色的眼神,蒙樂也不想再偽裝低調下去,他清了清嗓子問道:“田老先生,未知今日大集之上,剛才在座賓客討論的是什麽?”

蒙樂這句話一出,田畦自然是愣住了,而魏饒更是輕蔑的冷哼一聲:“先生真是好大的忘性,還是你根本就隻是來看熱鬧的?我們一直都在討論民樂,不知道在下說的是否清楚,還需要重複麽?”

“重複就不必了,但小子覺得有些可惜……”蒙樂買了個關子,田畦立刻問道:“不知道為何可惜?”

“因為大家白白浪費了一日時光,你們所討論的,根本就跟命題不符!”蒙樂說完這話四座皆驚,那魏饒大聲嗬斥蒙樂不要胡說,而魯懷翟則默默的看著蒙樂,他似乎在思索著什麽,至於吳行則哈哈大笑起來,他說蒙樂太狂妄了,整個廣陽大集民樂已經討論了一天,到蒙樂口中卻是跑題了?

田畦也是滿臉驚訝,但他畢竟年紀大了見多識廣,所以田畦並沒有立刻生氣,而是問道:“何以不符?”

蒙樂點點頭問道:“請問各位,何為民?”

“你是裝傻還是真糊塗?”魏饒回答:“除君,除臣,除軍外,皆為民。”

“看來並非在下糊塗,而是有人真的無知!”蒙樂扶案而起走到廳中,眾人的目光此刻已經全部集中在他的身上,想要聽聽這個狂妄的小子到底有什麽驚世駭俗的言論。

“除君、除臣、除君外,那麽民就應該為士、為農、為工、為商!”蒙樂看著魏饒問道:“魏先生,覺得小子說的可對?”他的前半句就是引用了對方的話,所以魏饒雖然覺得有些不妥,但終究還是點點頭。

“那我不妨請大家想想,齊景公時,田乞為士卻施恩於民,後自立為相把持齊國國政,田乞子孫致力修公行賞,齊國終為田和篡奪,自立為國君!”蒙樂隨後問道:“這田氏以士起家,後冊命為齊侯,那麽田氏是否為民?”

“這……”魏饒沒有回答出來。

“再說那晉文公重耳,在外流落二十餘年幾經磨難,當時他非君、非臣、非軍,那他應該為民,但回國後卻勵精圖治奠定晉國基業,那麽晉文公是否為民?”

“嗯……”魏饒仍然沒有開口。

“如果大家覺得在下舉的例子太遠,那麽就說前丞相呂不韋,他出身為商,但卻以資助秦孝文王之功封為相國,不知他是否為民?”蒙樂看到在座的人都有些發蒙,很顯然已經被自己舉得例子搞糊塗了。

田畦輕撫額頭似乎思路有些阻滯,他緩了緩才問道:“那莫先生的高見是……”

“在下覺得,曆朝曆代民與君、與臣、與軍本就不可分割而視,而你們之前的言論,都隻認為民為士,你們所說的政策也都是以士為出發點,難道天下之民隻有你們士族麽?”蒙樂反問道:“民樂就是士樂?你們可知農如何樂?工如何樂?商又如何樂?如果你們連這些都不知道,隻顧個人的眼前利益,那麽之前的高談闊論豈不都成了笑話?”

蒙樂這番話說完席間鴉雀無聲,就連一直諷刺挖苦的魏饒也沒了聲音。蒙樂說的不錯,眾人所說民樂確實將農、工、商排除在外,那是因為士族們將他們看作是下等人,可是經蒙樂辯駁才發現似乎大錯特錯了。

“士可仕、農可耕、工可作、商可販,民各司其職且可飽食、可贍老、可養兒、可避於戰火,這也許才是民樂!而其他政見,如果連民樂最基本的條件都無法滿足,難道不是謬論麽?”蒙樂向在座的人施了一禮:“請恕小子唐突冒犯,如果諸位覺得在下妄言還請見諒!”

說罷蒙樂轉身離去,而田畦等人仍然在回味著蒙樂的話,雖然蒙樂的言論雖短且並不嚴謹,但卻無疑為眾人打開了另外一番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