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盛夏之枯（上）
隨王無咎元年五月十三，隨公子無疆聚三秦十七萬大軍與周傲爭於濟安，大勝，斬首三萬六。
同日，秦武元君孟闕擒康虔，下孟次，擊公子無疆，公子無疆死。孟闕合周傲之軍，破隨將軍鍾華、薛將軍羅寬，西入秦。
十五日，秦將周平邦與衛將軍柯文戰於臨於，敗，西遁入秦。十六日，隨上將軍屈班率三秦之軍攻孟次，不克。二十日，秦遣使於三秦，質於列國，以罷幹戈。二十五日，列國罷兵。
……
轉眼，已經是夏天了。
西河的水已經漲了許多，雨水也越來越充沛。因為戰爭而背井離鄉的隨人終於可以回到被秦軍**過的土地上，盡力趕上已經延誤的農時。
在一場大雨中，薛武安再次回到了於安，再次住進了那座熟悉的宅子。
二十三日的時候，秦國送來了被俘的康虔，他還不知道安西君已經因為他而身死的消息，得知之後悲痛欲絕，幾欲自殺，卻被隨王阻止。
薛武安隻是冷冷地看著，一句話都不說。
他不會忘記，安西君臨死時所說的“背叛”，但是這種背叛到底應該歸咎於何人，薛武安還不能確定。
戰爭結束了。這本是薛武安這幾個月以來一直期盼的事情。但現在，他卻隻感到了虛幻和無助。
此時此刻，他站在安西君故宅中的那個小亭前，呆呆地出著神。
皋狼的那個小亭會怎麽樣呢？會被北成君急不可耐地拆掉嗎？想來也不是沒可能的，安西君死的消息已經傳了出去，北成君不會不知道，沒準現在就已經在著手拆卸了。
“假巨子。”
薛武安側過頭，看到了一個有點陌生的墨家弟子。
他正站在自己身側，拱著手站著，恭恭敬敬。
聽著這個稱謂，他冷冷地道：“我早就不是假巨子了。”
“在弟子的心中，假巨子永遠是假巨子。”那個墨家弟子卻說，“弟子在於安城的城樓上見過假巨子的神威，甚是感慨。”
薛武安苦笑一聲，“中箭的‘神威’嗎？”
“假巨子雖然年輕，但是悍不畏死，身先士卒，禮賢下士，我等弟子看在眼裏，都是非常佩服的。”
薛武安的笑容更是苦澀，也許在這些墨家弟子的眼裏，曾經執掌墨守劍充當假巨子的自己比巨子本身更可親可敬一些吧。他歎道：“你叫什麽？”
那弟子躬身道：“弟子伍健。”
“……伍健？”薛武安一愕，“尚同院掌事？”
“正是。”伍健仍是低著頭。
看著新任尚同院的掌事在自己麵前畢恭畢敬，薛武安隻覺得可笑，他隻好道：“伍健掌事，你在墨家的地位比我高，不必如此的。”
“假巨子言重了。”伍健卻是後退一步，“在弟子眼中，假巨子是真正身體力行地實踐墨道的人，不敢不敬。不止是我，杜澮和李琨曾在於安平原上與假巨子並肩作戰，對假巨子也佩服得緊。”
薛武安再度愕然，然後才意識到伍健說的是非命院與天誌院新的掌事。他們兩個原本都是非攻院弟子，應當也跟隨自己保護過屈銓。
想到這裏，薛武安更是意興闌珊。強行笑了兩聲，拍了拍伍健的肩膀，徑直去了。
薛武安不是聖人，能獲得尊敬與地位，對他來說是絕好的事情。但是絕不是眼下的時機，他現在實在沒有心情聽別人對自己的恭維。
現在，安西君的大宅已經變得較為空**，許多墨家弟子都已經在撤離了，返回屬於自己的各國分院。薛武安看著他們，隻覺得茫然，自己應不應該跟著他們一起撤離，回到梁國的墨家總院，然後在丹陽的酒舍裏醉上三天呢？
“武安！”
薛武安抬起頭，看到了一張令他有點懷念的臉，不禁也笑了，“蕭將軍。”
蕭陽大步踏過來，肩膀上打著繃帶，他在濟安之戰中中了一箭，受傷不輕。但是薛武安能看出，蕭陽所受的傷，絕不僅僅是身體上的。
見到薛武安，蕭陽也露出了欣喜的笑容，走過來拍了拍薛武安的肩膀，道：“我馬上就要走了，來跟你道別。”
聽到這話，薛武安心中莫名的難受，但是臉上的笑容還是沒什麽變化，“是嗎？一路好走。”
蕭陽點點頭，笑著道：“真是漫長的一戰啊……以後有機會，來中陽見我，我們一起喝酒。”
“中陽？”薛武安確實一愣，他記得蕭陽說過，此戰過後，他便可以躋身晉陽朝廷了。
蕭陽卻隻是什麽話都沒說，過了半晌，才喃喃道：“是啊，中陽。”
以前，薛武安從來不覺得離別是令人難受的。他一直認為，江湖兒女，應當灑脫一些， 喝了這樽酒，來日再聚。但是現在，薛武安竟然開始害怕，他害怕與這些友人們分別之後，便再也見不到了。
誰言盛夏無枯。
所以，就連柯文、歐陽開、呂肆等人要走的時候，薛武安都感到了一絲悲傷。
而令他驚訝的是，柯文在臨走之前還來拜會了一下他，他與柯文雖然一起奮戰，但是很少有交流，也談不上有什麽交情。
寒暄過後，柯文忽道：“我聽說當日在濟安大戰中，那個衝破包圍的秦將去突襲中帳，被薛軍擊敗，斬其一臂。”
薛武安愕然道：“是有此事，不過也是有安西君帳下莫臼兄的協助。”
“薛君不用客氣了。”柯文搖頭道，石頭般的臉上露出了一絲苦笑，“枉我自負勇力無雙，當日遇到那名秦將，也是敵他不過。還望薛君恕我過往無禮之罪。”說完，他竟恭恭敬敬地拱手行了一禮。
薛武安暗中苦笑，麵上卻不敢失禮，回禮道：“柯君謬讚了。”
送走了柯文，薛武安忽然想起了一個自己已經許久沒見的故人，但是剛剛想起，卻又隻能搖頭，隻有這個故人，自己是不能拜訪的。
那自然便是投在呂肆麾下的百裏清。
還有那個曾與自己說笑無間的白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