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盛夏之枯(下)

想到華清院,薛武安的情感實在是複雜至極。當初是他們刺殺蕭平,盡管後來得知這隻是一個騙局,仍然是把薛武安和蕭平都當成了工具。可是,百裏清、蕭平與自己之間的情誼卻不是假的。在通向皋狼的路上,也多虧了白姝的奮力救護,薛武安才免得被宇文鄴殺死。

可不論如何,自己都不能去見這兩個人,他不能讓呂肆對華清院生疑,這才是害了她們。

盡管知曉這個道理,薛武安卻仍是如坐針氈。

呂肆走得比蕭陽晚兩日,蕭陽留下了李帛護送呂肆。呂肆走的那天下午,薛武安坐立不安,隻好去外麵透氣,踟躕了很久,依然沒敢前去拜會。

當他回到房中的時候,發現案幾上多了一個東西。他上前一看,卻是一把嶄新的銅劍,他拿起劍,拔出少許,劍鋒透著一絲青光,絕對是上品。

而在劍下,壓著一張絹帛,上麵寫著兩個梁國文字,薛武安長在梁國,對梁字較為熟識,上麵寫著的正是“珍重”。

他自然知道這是誰留下的,撫摸著那柄劍,薛武安輕聲笑了笑。

幾乎是轉眼之間,自己的友人就一個接一個地離開了。薛武安對此沒有什麽辦法,隻好把注意力放在當下,畢竟還有一些友人沒有離開。

比如他在二十八日晚等待著的這位。

等待是漫長且無聊的,薛武安隻好在燈下拿起一卷《莊子》讀,安西君生前最為嗜好此書,薛武安也因此對它有了一點興趣。當初薛武安去拜會楊益,楊益也在讀著《莊子》,並說行囊中的《墨子》已經十幾年不敢讀了。

一個“不敢”,可見多少辛酸困苦。薛武安忽然無心再讀那些光怪陸離的文字,把手中的竹簡放下,長長地歎了口氣。

這時,門外終於傳來了腳步聲,過了片刻,門被推開。一個滿是壞笑的臉進入了薛武安的視野,正是莫臼。

“怎麽樣?”薛武安見到他,也報以笑容,然後回複道。

“我問了康虔手下的士卒,他們當時鎮守孟次的時候,康虔忽然接報有流竄的敵軍出沒在孟次西方的官道上。”莫臼也不客氣,進來之後直接便坐在薛武安對麵,“康虔便派人前去偵察,發現有五千敵軍試圖越過孟次城直接前往戰場,康虔連忙率大軍圍殲,孟闕卻突然出現,擊潰隨軍,生擒了康虔。”

薛武安耐心地聽他說完,眉頭卻慢慢地皺了起來,這個答案不是他想要的。

“你覺得可信嗎?”薛武安沉默了一會兒,問道。

“我不知道。”莫臼咧嘴一笑,“我隻覺得這次的事情沒有這麽簡單。如果背後隱藏的人足夠強大的話,這種事情也不是不可能。也許問題沒有出在康虔上,他也是被害者。總之我們的軍中有秦軍間諜,隨國內部也有人通秦,甚至你們墨家也有……多方勢力相互摻雜,實在是不好說。”

莫臼搖了搖頭,苦笑兩聲。低頭看見薛武安放在案幾上的書簡,拿了起來,笑道:“《齊物論》?萬物相成,生死同一,莊子超凡入聖,見識高卓。隻可惜我們都是俗人,對於生死,實在是看不開啊。”

薛武安自然知道莫臼在說什麽,心裏一疼,也不接話,隻是道:“說起來,崔子去哪兒了?”

“他啊。”莫臼苦笑一聲,把書簡放在案幾上,“回梁國了。崔子原名崔遙,本就是梁國人,算起來還是莊子的徒弟呢。”

薛武安一愕,“莊……莊子的徒弟?莊子不是兩百年前的人物嗎?”

“沒那麽遠。”莫臼笑了一聲,道,“隻不過因為莊子隱居山林,不問世事,世人皆不知莊子生卒而已。莊子逝世僅有六十年罷了,崔遙就是莊子收的最後一個徒弟。”

突然發現傳說中的人物與自己的距離拉近了,薛武安不禁覺得有點奇怪。笑了一聲之後,他又問:“那……那公子其他的門客呢?”

莫臼臉上的壞笑消失了,搖頭苦笑道:“大家隻是因為公子才待在一起的,公子已死,自然是作鳥獸散。且不說公子的兒子早就夭折,就算公子有後,這些人也不會去輔佐少主的。對於我們這些門客來說,我們隻會忠於一人。主人死了,自然便各奔東西。”

其時血脈是非常重要的東西,奴籍之人生下的孩子仍是奴隸,王侯生下的孩子天生便具有權力。上古之世相互禪讓的公天下早就不存。聽到莫臼說他們忠於的隻會是安西君一人,倒還真是有點大膽的言論。不過薛武安是墨家,墨家學說在有些人眼裏更加歪邪,反倒還喜歡莫臼這種言論。

“他們都走了嗎?”想起安西君府中門客的各種神通,薛武安忽然覺得有些可惜,這些人都是安西君一生的心血,沒想到他的心血這麽容易便灰飛煙滅了。

“羅鴻去薛北放馬了。”莫臼歎道,這些人都是他的好友,忽然分別自然不好受,“杜明章回晉陽經商了;飛爵再度進入江湖,他手下的那些刺客也皆四散各方;張犁拉了幾十個人要去開宗立派;周最回到了捭闔家總院;劉淇要回農家神農穀。至於那些江湖遊俠,更是走得沒影。還有……我本來是想叫上楊益的,但是隨王那家夥竟然搶先一步拜楊益為將軍,楊益也非常高興。人各有誌,我也不能強求……”

薛武安聽莫臼這樣說,心中卻也不好受。僅僅一月之前,安西君的三千門客還是一支鐵一般的隊伍,莫臼和自己都是其中一份子。而現在,自己有一種被人拋棄了的感覺,他相信莫臼也是一樣。

“天道無常啊。”莫臼忽然感慨道,“公子雄才大略,是西秦的克星,奈何一生不得誌。好不容易受到重用,卻有身死人手。往後的日子,隻怕三秦要吃苦頭了。”

薛武安心中一凜,“怎麽說?”

莫臼搖頭晃腦,伸出手指在半空劃了一個圈,“很簡單,公子曾是隨國相邦,又是薛國國親,有他在,薛、隨二國就能齊心合力,專注抗秦。秦國雖然有崤函天險,秦關堅不可摧,但是西方卻有一個極大的弱點。”

“河西?”薛武安身形一動。

“不錯!”莫臼一拍案幾,“河西坦途,若無河水天險,難以成事。公子銓當時丟了於安,以周傲之能亦不敢深入河東,更何況其他秦將?你看這次公子重奪於之後,直接便去攻孟次,下重泉,威逼櫟陽,秦國幾乎無力阻止。隻要上洛、河西還在隨國的手裏,隨國再和薛、衛鞏固同盟,若有戰事,便如這次一般,薛下定陽,隨出河西,衛鎖秦關,秦國就再無東出之日。”

聽莫臼如此分析,薛武安隻覺得醍醐灌頂,這時候他才意識到,這個滿臉壞笑的青年是安西君非常信任的將才,豈是常人?薛武安看著莫臼,低下頭,壓低了聲音,“那,現在呢?”

莫臼冷笑一聲,道:“鹿死誰手,尚未可知也。秦國這次雖然吃了點虧,但隻是質於列國,未動根本。緩上個兩三年,離間三秦,出兵河西,若能奪得河西之地,秦國的王圖霸業便不再是空談了。”

薛武安細細地想了想,案幾上明滅不定的燭光影響了他的思維,他順手一把掐滅。

房間頓時陷入黑暗之中,氣氛頓時變得尷尬起來。

過了半晌,莫臼的聲音傳來:“你不覺得這樣很怪嗎……”

薛武安的聲音顯得有點尷尬:“好像……是有點……”

薛武安回過神,摸出打火石來,一邊打火,一邊刻意找話:“那個……那莫兄你打算去哪兒呢?”

“我啊……”莫臼的聲音停頓了一會,“我還是跟你吧。”

“啊?!”

薛武安拿著打火石的兩隻手手不禁一顫,正好擦出火花來,被燭光照亮的,是莫臼那標誌性的壞笑。

此時此刻,那個神秘的捭闔策士公輸起,正在城樓上遠眺,目光深沉。他的身邊站著一個白衣文士,正是盧綰。

“這隻是第一步。”盧綰的聲音很輕。

“我知道。”公輸起點點頭。

“你應該也接到消息了,國中的那些人已經開始興風作浪了。”盧綰蹙眉道。

“是徐國在搞鬼嗎?”

“暫且不知,但多半是了。”

頓了片刻,公輸起忽道:“你還是回幽城吧,如果真的要舉事,公子那邊少不了你。”

“這個自然。”盧綰點點頭,側身看了一眼公輸起,“倒是你,這幾年有的奔波了。”

公輸起輕輕地搖了搖頭,臉上浮起了一絲苦笑,“盡本分罷了。”

就算在苦笑著的時候,他的眼神依然沒有任何波動。

夏雨霏霏,夜晚的時候更是電閃雷鳴。盧綰和公輸起就站在於安的城頭上,遠眺著遠方。

他們所看的不是秦國所在的西方,而是東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