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魂兮（上）
隨王無咎元年五月二十九，隨王為自己的大兄，隨公子無疆，舉辦了葬禮。
這不是薛武安參加的第一場葬禮，甚至不是薛武安參加的第一場隨國公子的葬禮。
公子銓葬禮的種種場景，現在還曆曆在目。就是在那個葬禮上，隨王向自己提出了迎回安西君的決定，並讓自己擔任特使。
而現在，安西君也已經死了。諷刺的是，他與公子銓一樣，都在於安舉辦葬禮。
說是葬禮，其實並不完整，因為沒有“大殮”，隨王決定在“小殮”之後便動身前往隨陽，把公子銓與公子無疆的棺槨也都帶回去。
薛武安在葬禮上見到了隨王，他整個人都瘦了一圈，眼圈也帶著黑色，隻有一雙眼睛還算有精神。但不知道為什麽，看到隨王，薛武安竟然有一絲懼意。
懼從何來？薛武安不懂，不管怎麽看，隨王都應該哀傷。他是最該哀傷的人，因為在短短三個月內，他就失去了兩個兄長。
兩個兄長……
薛武安微微打了個激靈，隨王是老隨王的幼子，還是庶出，他的王位本來就有很多非議，這也是他急於通過戰爭來證明自己的原因。但是一場戰爭打完，雖然完全看不出隨王在這場戰爭中起到了什麽大用，但是他的兩名兄長，卻全都死了。他的王位從此會變得無人可撼。
這會不會太巧了一點？
雖然薛武安知道這麽想有點過分，但他卻無法抑製內心的這個想法。所以當他發現隨王正在向自己走來時，差點下意識地後退一步。
隨王卻把他的做賊心虛當作了拘謹，笑著對薛武安行了一禮，“薛君，多日不見了。”
自從回到於安來，薛武安確實從沒見過隨王，當下也隻能硬著頭皮道：“此次有負重托，不敢見大王。”
“哪裏有負重托？”隨王的笑容顯得很和善，“我感激你還來不及呢，如果不是你的話，我們這一仗根本不可能贏。薛君此次乃我隨國的功臣，寡人感激都來不及。”說完之後，隨王湊近薛武安，笑道：“按照約定，寡人當為薛君物色一個好位置，薛君文武全才，實在難得，百官之位，可任由薛君挑選。”
如果是別人對自己說這話，薛武安想不心動都難，但是看著隨王的表情，薛武安總是有點不安，他笑道：“不知大王想給武安一個怎樣的職位呢？”
隨王笑道：“如果要我選，我定會將大將軍的位置交與足下。”
薛武安暗地裏吃了一驚，卻也有些不解。以楊益的將才，隨王也隻是拜為將軍而已，薛武安並不覺得自己在兵法上能有什麽高深的造詣，為何隨王會對自己如此看重？他拱手道：“多謝隨王美意，隻是武安兵法粗陋，不敢居大將軍之位。”
隨王卻是道：“薛君太謙了。”頓了頓，又道：“那卿位如何？”
薛武安心中苦笑一聲，隻怕這才是隨王的底線，他也知道自己不敢受大將軍的位置，便抬出大將軍來坐地還錢。隻不過他似乎忘了，這筆買賣薛武安有不做的資格。
“大王，宦海不適合我。”薛武安說著這話，心中卻有一點痛，“在下隻想做一個縱情聲色的遊俠，遊山玩水，行俠仗義，如此而已。”
這是自己真正想要的活法嗎？
安西君臨死之前，告訴自己要去尋找屬於自己的活法。薛武安也曾心醉於俠道，卻發現俠道隻圖了一人的歡樂。後來甚至連墨家都被自己扔到了一邊，現在幾乎無處可去，做官的確是最好的出路。當了官，不但可以為百姓做些真正的實事，還能大力推行墨道。可是，至少不能在隨國。
墨家並不抵觸出仕，薛武安也不覺得做官對墨道的弘揚會有什麽影響。當時文臣武將還沒有劃分得那麽明顯，朝中的武將也有極大的權力。如果自己真的能當上一國的大將軍，也許就能真的改變什麽了吧。
但誰又會真的把權力交付給自己呢？
隨王看上去卻是滿臉的遺憾，也不知道是真心的還是裝出來的，“薛君何必如此，喬琰現在掌握墨家大權，六院掌事為其馬首是瞻，他視你為眼中釘，是人所盡知的事情。你若是跟隨喬琰回梁國，隻怕到半路上就被囚禁了。”
薛武安知道隨王說的話雖有誇張，卻不是危言聳聽。巨子與自己早在於安城頭交遞墨守劍的時候就已經貌合神離了，再加上後來的一係列矛盾，終於在火並的時候爆發出來。現在整個墨家中，公開不站在巨子這一邊卻還安然無恙的人就隻剩下薛武安一個了。危滄、羅如馳等人自不必說，連白無傷這種僅是旁觀的都被剝奪掌事的大權。巨子現在任人唯親，眼裏容不得一點沙子，盡管自己在墨家內部沒什麽實質性的地位，但由於當過一段時間的假巨子，威望還挺高。這對與六院掌事鬥了很多年，好不容易才獨掌大權的巨子來說，是絕對無法容忍的。
可是看著隨王的笑容，薛武安隻覺得心中發虛，他拱手道：“大王恕罪，在下若真被巨子排擠，自會來投奔大王。”
隨王聽到這句話，正想再說些什麽，頓了頓，卻改口道：“寡人知道了，隨廷的大門永遠為薛君敞開。”
葬禮上，隨軍諸將都哭得泣不成聲。諸將當中，要數康虔最為悲慟，哭得幾乎不能自己。薛武安卻仍是冷冷地看著，這種眼神太明顯，許多旁觀的人都感覺到了。但是薛武安不在乎，他想的就是讓更多的人感覺到自己眼神中的歹意。
他甚至希望康虔能夠對自己的這種眼神作出反應。憤怒也好，質疑也好，隻要他對此有反應，那正說明他心虛。
但是令薛武安失望的是，康虔沒有任何反應。他隻是自顧自地哭著。
“你要是再瞪下去，隻怕王上又要過來了。”
耳邊忽然響起了一個聲音，薛武安側過頭去，看到了一張苦瓜臉，卻是隨將鍾華。
薛武安輕輕咳嗽了一聲，把目光收斂了少許。
“你懷疑康虔有詐？”鍾華輕聲問。
薛武安抬頭看了看鍾華，他不知道這個平民出身的將軍是否值得信任。過了半晌，他終於輕聲道：“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