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成敗回頭（下）
“莫臼！”安西君的聲音前所未有的嚴厲，“你若是還認我為主人，那便保護薛武安離開！若有閃失，我絕不放過你！”
薛武安此時已經慣性地跑出去四五步，這時才反應過來，但是卻已經與安西君擦肩而過，在擦肩而過的那一瞬，薛武安看到了安西君臉上的笑容。
“有膽的跟我來！”安西君高聲叫著，然後迎著人流向西走去，向孟闕走去。
“公子！”薛武安正要回身去攔，肩膀上卻被人猛地一推，側頭一看，卻是莫臼。現在的莫臼，臉上已經毫無笑意，反而眼中還有淚水。
“公子的命令，抱歉了。”對於莫臼來說，安西君的命令是無法違背的，就算這個命令會要了安西君的命也一樣。
淚水順著臉頰止不住地流出來，如果可以的話，莫臼隻想趴在地上大哭一場。
分明仗已經打贏了，分明隻差一步就可以逃掉，隻差一步！
安西君現在已經聚集起了兩千多人，剩下的人已經在潰散，根本無法組織。安西君指揮這些人列隊，抬矛。他自己也拿了一根矛，就站在隊列當中，看不真切。
安西君要與孟闕正麵相對！
他剛才為什麽不這麽做？是因為心裏還抱有一絲僥幸，希望可以逃脫嗎？他分明已經將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為何卻朝令夕改，猶豫不決？
薛武安此時的腦子已經快炸了，在他的眼裏，安西君的形象從沒如此清晰過，但正因太清晰，反而讓他完全無法理解。
安西君緊緊地握著手中的長矛，他站在隊伍的最前一排，因為孟闕就在那支騎軍的最前麵。
當孟闕突然從背後殺出來的時候，安西君就知道自己的死亡已經不可避免了。他希望自己的最後一戰能像蕭嶽那樣死得轟轟烈烈，但又不希望薛武安因此送命。
他是希望，是種子。安西君已經從薛武安的身上看到了一抹亮色，他知道這個年輕人有著神奇的力量，這種力量不僅僅是來自於薛武安的父親，更來自於薛武安自己。
痛快地戰死，留下日後的種子，對於安西君來說，這是一種最好的死法。
孟闕的臉越來越清晰，他從孟闕的臉上看到了驚訝。沒錯，就算在十七年前，自己也從未身先士卒過。
“屈無疆！”
孟闕大喊著，安西君看到孟闕的胡須已經花白。真是可憐，武元君，這十七年想必很難熬吧，分明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
“孟闕！”
安西君抬起了矛，狠狠地刺向了孟闕，而孟闕在馬上也緊握著長戟，狠狠紮了下來。
當薛武安回頭的時候，他已經看到了結果，那杆繡著“不滅”兩個字的大旗，就這麽落在了地上。這個結果讓他奔潰，他用盡全力掙脫了莫臼，瘋狂地向安西君跑去。
為什麽……為什麽……
昨天的安西君，還是一個很樂觀的智將，為什麽現在的他會變成這樣？
安西君率領的那兩千人已經在秦騎的衝鋒下潰散開來。薛武安一邊閃躲著秦騎，一邊加快了腳下的步伐。
奔跑，讓他想起了於安平原上的那一戰，那一戰已經烙進了他的骨子裏，無法分割。
他本以為他已經見慣了死亡。
他錯了。
“公子！”
薛武安終於在亂軍之中看見了那個熟悉的人，他已經躺在了地上，仿佛在沉睡著。
“公子！”薛武安不管麵前的許多仍在遊走的秦騎，猛地撲過去，撲到了安西君的身上。
讓他驚喜的是，安西君的眼睛仍然睜著！
“公子！”薛武安興奮地叫了一聲。
“武……安……嗎？”安西君的嘴唇嚅動，費了很大的力氣，才說出來，“也好……你也應該來看看……你的父親……當年就是這麽死的……”
“公子……別說了……”薛武安的臉頰燙得像火，就連淚水都在燒。
“武安……沒事……”安西君說著，臉上露出了笑容，“對於一個……被背叛的人來說……能死在武元君的手下……我很高興……很……高……興……”
安西君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微弱，說完最後一個“興”字後，終於沒了聲響。
薛武安低頭看去，安西君的眼睛仍然睜著，但是那雙曾像大海一樣深邃的眼睛卻已經空洞無神。
“公子……”薛武安完全不顧自己現在已經被秦騎包圍，隻是哭著。屈銓死的時候，自己沒有流一滴淚，焦回死的時候，自己也沒有哭。羅如馳、褚忠……這場戰爭死了很多人，但他都沒有哭過。
而現在，他的淚水止都止不住。
“少年……”
薛武安猛地抬頭，他這才注意到自己的對麵坐著一個人，一個將領。他胡須灰白，麵容陰冷，一雙環眼炯炯有神，臉上帶著一絲苦笑。
“你是……”盡管知道答案，但薛武安仍是吃了一驚。
“我叫孟闕。”那人笑了笑，一旁有騎士從馬上下來，伸手去扶他，他卻理都不理，“無疆兄最後的這一矛很不錯，我的坐騎直接被他刺死，我自己也差點摔死。”
武元君孟闕就在自己的麵前，如同在聊天一般說話。薛武安看著孟闕，想說點話出來，卻說不出什麽。
“很可惜啊，又是我贏了。”孟闕笑了笑，笑容中帶有很濃鬱的苦澀，“可惜啊……”
他用肩膀支撐著地麵，奮力爬了起來，站穩身子。薛武安發現，他的手臂已經骨折了，應當是剛才墜馬所致。
“少年，你叫什麽。”
薛武安看著那個無比高大的身影，輕聲道：“我叫薛武安。”
孟闕點了點頭，“算是幫我個忙，把安西君的屍首帶回去吧。我想這也是你的來意。”
說完，孟闕卻已翻身上了一匹馬，他上馬的動作極為流利，幾乎如走路一般輕鬆，盡管他的手臂已經骨折。
孟闕低頭看著抱著安西君屍首的薛武安，有些出神地道：“他死了，我又該怎麽辦……”
聲音雖輕，卻已經傳入了薛武安的耳朵，薛武安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
感覺到薛武安的目光，孟闕下意識地移開視線，故意高聲笑道：“諸君！讓我們去見見周傲吧！十幾年不見的老友啊，十幾年……”
薛武安看著騎馬遠去的孟闕和那三千騎軍，他們對散兵毫不關心，甚至對莫臼附近的士卒也完全沒有動手。他們騎著馬越過正在混戰的包圍圈，似乎真的隻是打算把周傲給救出來。
而薛武安仍在流淚，仍在哭泣，這些淚水是他十七年前欠下的，現在全都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