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三人同行

經常行走江湖的薛武安知道,當時間積累到一定程度的時候,旅途就會變得比死還無聊。

他還記得第一次參加守城行動的那年,他才十二歲,師妹和巨子把自己帶到了泗水之畔,在那裏,徐國向商國發動了一次進攻。商國是中原小國,位於隨、徐、梁三國交界,地方四百裏,向來是這三國垂涎的一塊肥肉。聽說徐國攻商,梁國立即派出了援軍,墨家自然也不能落下。

那次和軍隊一起趕路,足足走了二十天,更可怕的是一路上不可以輕易走動,也不可大聲喧嘩。現在想起來,那二十天仍然讓薛武安覺得膽戰心驚。

但是現在,薛武安又再次體會到了那種感覺,所以他現在非常慶幸林安抓了百裏清。

“臭小子,手往哪兒摸呢!”

“砰”的一聲,薛武安捂著鼻子仰著頭,一股暖流從鼻孔裏流了下來。

林安在前麵走著,已經忍不住憋了許久的笑容。

“你笑個鬼啊!”薛武安罵道,“人分明是你抓的,為什麽讓我牽著!”

“臭小子,你當老娘是狗不成?”

“砰”

“可以了可以了。”薛武安的另一個鼻孔也留下了暖流,“我知道你的頭有多硬了……可以了……”

百裏清不是一個甘於安安穩穩當俘虜的人,一路上,她不斷地打罵二人,時間一久,不論是罵人的還是被罵的,似乎都有了一種默契,薛武安和林安不以此刁難百裏清,百裏清也不會對他們下狠手。

薛武安也想過要不要找個地方把百裏清殺了,但他看著百裏清,實在是下不去手。

“我說……幹脆你嫁給我算了。”薛武安忽然發出了一聲浪笑,“江湖兒女,沒有那麽多約束,你看我們都朝夕相處十來天了,也該……哦!”

林安回頭看去,薛武安原本捂著鼻子的手現在捂著眼睛,隻好笑著搖了搖頭。

可能也隻有這樣,才能緩解旅途的無聊,但在薛武安心裏,這似乎比排解無聊更要有意義。畢竟,他小時候幻想的江湖遊俠生活就是這般,苦則苦矣,但苦中帶有的那點快樂卻是無與倫比的。

晚上的時候,薛武安生起了一堆火,不知從哪兒打了一隻兔子,幹淨利落地剝了皮,架在火堆上烤著。

他的手法甚是純熟,轉了幾圈,兔子肉便沁出了一層油脂,他觀察了一下,從包裏拿出一包鹽巴,抹在了兔肉的表麵,繼續架在火堆上烤著。

“明天得回到官道上補充一下幹糧了……”薛武安喃喃道,不經意間一抬頭,發現百裏清和林安都一言不發,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那隻架在火堆上的兔子。

“怎麽,你們喜歡這個?”薛武安苦笑一聲,“我吃了太多次了,都已經吃煩了,你們想要就多吃點。”

二人漫不經心地點點頭。

畢竟,這一路上都隻能就著冷水吃幹糧,現在能有點葷腥,已經是絕大的享受。

很快,兔子就烤好了,林安連忙撲上去,從兔肉上撕下大半個兔腿,塞進嘴裏啃起來,一邊啃還一邊說著什麽,但含含糊糊的完全聽不清。

看著他這個樣子,薛武安實在很難想象這是晉陽城裏的貴族……

百裏清還被綁著,雖然幾乎已經留下了口水,但手上並不能有什麽動作。薛武安從兔肉上撕下一小塊來,看了看百裏清,把那塊兔肉遞到了百裏清的嘴邊。

百裏清似乎看兔肉都看得出神了,薛武安把兔肉遞到她嘴邊時才反應過來:“小子,想幹嘛?”

“不是你想吃的嗎……”薛武安不太理解百裏清到底想幹什麽,正要收回手上的兔肉,突然被百裏清一口咬住,那塊兔肉就被咬掉了一半。

“呼……好燙!”百裏清忽然一聲驚呼,把舌頭伸了出來,不斷吹著氣。

薛武安回頭看了一眼狼吞虎咽的林安,不知道那家夥是如何下嘴的……

“我說……”

薛武安看著百裏清,看著她欲言又止的樣子,有點奇怪。

“再來一口……”不知為何,百裏清的臉上泛起了一抹紅色。

薛武安有點出神地看著她,平時見慣了百裏清笑罵凶狠的樣子,現在看著她,竟然覺得她出奇的好看,比第一次在酒舍裏見到的她還要美。雖然一路上風塵仆仆,但是現在在篝火的照耀下,她的那張精致的臉明暗不定,讓他的心裏產生了一陣悸動。

他笑了笑,把手裏的那半塊兔肉吹了吹,待吹涼了,再遞到百裏清的嘴邊,“你不罵人的時候,還是很好看的嘛。”

百裏清一愣,隨即反應過來,又換上了一張凶狠的麵孔,一口把薛武安手裏的那塊兔肉咬過去,嚼了幾下便吞進肚子裏,“少廢話,快繼續給老娘喂!”

薛武安被她嚇了一大跳,見她的表情凶惡,不知道又觸到了這個神秘女刺客的哪道逆鱗,隻好苦笑一聲,從兔肉上撕下一小塊,吹涼之後繼續給她喂。

百裏清似乎也感覺剛才對薛武安太凶了一點,但她又不是個輕易認錯的人,隻好端著架子不放。這些都被一旁的林安看在眼裏,他自小出身甚好,交際甚廣,比薛武安更懂女人的心思,他笑了笑,本想說幾句,但手頭的兔肉還沒有吃完,便繼續專心吃肉。

很快,一隻兔子就被三人——其實是兩人——風卷殘雲地吃完了。林安抹抹嘴,心滿意足地躺在地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小心別把自己給撐死。”薛武安在一旁收拾著骨頭,笑罵道。

“我要是回……晉陽了,一定要把你招進我家當廚子。”

“得了吧。”薛武安擺了擺手,“你隻是餓了而已,我自己烤的兔子我自己怎麽也吃不下去,就算是龍肝鳳膽,從小到大一直吃也得惡心了……”

一旁的百裏清聽到這話,臉色變了變。

“是啊,是啊。”林安長長地歎了口氣,“的確如此,菜肴是這樣,人也是這樣。”

薛武安看著他,有些奇怪他為什麽會發出這種感慨,回頭看了看百裏清,竟然看到她的臉色也頗為蕭瑟。

“你們貴族都這麽多愁善感嗎?”他撓了撓頭,疑惑地問。

“那家夥才是貴族,我可不是。”百裏清冷笑一聲,“我早就被逐出家門了,梁國王室於我沒有一點幹係。”

“我現在還不是也被逐出家門了?”林安抬起頭,冷笑了一聲,“大家都差不多,就別再這裏相互嘲諷了。”

“這可未必。”百裏清笑道,“我雖然無依無靠,但至少有一個身在異國的姐姐疼我。你可不同了,兩個兄弟全都想要你死,真是慘啊。”

薛武安一愣。

反應過來後,他馬上看向林安,見他的臉色毫無變化,但也沒有立時反駁,便信了三分。

兩個兄弟都要他死?

一路上,不管薛武安如何旁敲側擊,林安都不願意給他說買凶追殺他的到底是誰。薛武安也曾想過會不會是親人之間的矛盾,但沒想到竟然有兩個親生兄弟要逼死他。

薛武安是孤兒,從小生活在墨家,已經把墨家的師兄弟們看作了自己的親人。話雖如此,但他總是對血緣上的親人有一種莫名的向往,在他的幻想中,那些大家族應該是一片和諧幸福的樣子,雖然讀《春秋》時也看到很多兄弟鬩牆的例子,但總覺得那離自己太遙遠。

現在他才意識到那並不遙遠,因為那畢竟是曆史,而自己也遲早會成為曆史的一部分。

“真的嗎?”薛武安猶豫了一下,但最後還是問了出來。

林安笑了笑,直起身子,長長地呼了口氣,“無所謂了,現在的我,能吃上這口兔肉就足夠了。”

他的笑容很溫暖,一如既往。但薛武安分明從其中看到了一種深深的悲哀。

百裏清看著林安,忽然覺得非常無趣,對剛才說的那些話也後悔起來,便冷哼一聲,不再多說。

被兩個懷有悲傷過往的貴族夾著,不知為何,薛武安自己也憂鬱起來,他看著那堆篝火,明滅不定,樹枝在火裏劈劈啪啪的響。

薛武安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你歎個什麽氣啊?!”

林安和百裏清幾乎是同時無奈地罵道。

薛武安一臉尷尬,正要說點什麽,忽然聽到了一陣響動,他一下就聽出那不可能是動物的聲音,而是人的腳步。猛地抓住長劍,他站了起來,把身子壓得半低,準備隨時暴起拔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