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汾水之畔

當初在生水河畔遇到秦國左丞相皮密新的事情,除了巨子與喬蘇之外再無人得知。秦國左丞相竟然與墨家有著非同尋常的聯係,這種事情就算說出去恐怕也是沒有多少人相信的。

但是眼前的這個老者,說的分明便是此事。

他到底是誰?難道是秦國派出來的人?但他說在這裏等了自己十日,明顯是衝著自己來的。

“少年,你不用擔心。”那老者看著薛武安緊張的樣子,微微一笑,隻是這個笑容在薛武安看來卻是比哭還要難看,“若說我不是衝著你來的,隻怕你自己也不會信。但是這次我和你見麵,確實與‘薛武安’這個人無關……你以為你這一路上為什麽波瀾不驚,一點意外都沒有遇到?你知道自己的身後有多少勢力在虎視眈眈嗎?”

薛武安握著劍柄的手不禁一顫,連呼吸都急促了三分。

雖然不是沒有想過為什麽百裏清的警告還沒有應驗,但薛武安總覺得那也許是自己運氣好而已。現在聽這老者的說法,自己竟是早就被人盯上了。

咽了口唾沫,雖然在戰場上已經經曆了生死,但對這種看不見的威脅,薛武安仍是感覺無處著力。他仔仔細細地看了看那黑衣老者,放在劍柄上的手鬆了下來,“足下到底有何貴幹?還是不要再打啞謎了。”

老者微微一笑,“怪不得能在墨家中身居高位,足下果然少年英雄。”

“這種套話就免了吧。”薛武安苦笑道,他不是傻子,自然從老者的話語中聽出了譏諷。

那老者伸出雙手,向薛武安一拱手,“在下宇文鄴。”

薛武安漫不經心地一拱手,“在下薛武安……”說完之後,卻總覺得哪裏不對,呆了半晌,才意識過來,“你……你姓……宇文!?”

宇文鄴的笑容變得高深莫測起來,“你錯了,是氏宇文,而非姓宇文。”

薛武安驚訝得合不攏嘴,呆呆地站在原地,大腦一片空白。

當今之世,“姓”和“氏”已經基本完全混同,一般來講,姓出於母,氏出於父,以前是說氏不說姓,秦帝國之後,卻已沒什麽講究,普遍稱“姓”。現在仍在堅持稱“氏”的各國王族,隻有秦國的“宇文”氏與幽山國的“王”氏了,隻是在大眾看來,這兩個“氏”也與“姓”沒什麽區別。

古代各國公族以國名為氏,最早的秦國公室本來姓“嬴”,氏“秦”,但在三百年前秦國發生了一次公族內亂,秦國的卿大夫們伺機而動,紛紛擁立對自己有利的秦公——當時秦國還未稱王,尚稱“秦公”。據說,當時足足有五位被擁立的秦公同時出現,史稱“五公之亂”,後來秦景昭公成功奪位,殺掉了其他四位秦公,大誅公室尊親。而當時擁立秦景昭公的,便是宇文氏。

宇文氏本來隻是一個西戎的旁支,後來被秦國吸收,因功封為士大夫。原本並不十分昌盛,秦景昭公即為後便權傾一時。五十年之後,人丁單薄、大權旁落的秦國公室終於被宇文氏取代,史稱“宇文代秦”。宇文氏經營了二百年,終於將秦國推到了頂峰,建立了險些一統天下的秦帝國。

但是在秦帝國的二世帝宇文暉被定武公蕭語起兵殺害之後,原本就不甚穩固的秦帝國灰飛煙滅,秦二世的侄子宇文洛接過重擔,率領秦軍與初建的薛國大戰,中原腹地卻又複辟出“衛”和“隨”兩個國家,宇文洛雖然英武,卻也抵擋不住,敗退入關中,取消帝號。為了表示自己恢複東方故土的願望,他毅然將自己的氏改為“東方”,故對於西秦王,世人皆稱之“東方洛”。

但東方洛改氏的時候卻沒有飭令所有公室都必須仿效,所以有一些宇文氏的大家並沒有改氏。這個宇文鄴明顯就是其中一人。

秦國的老宗室,是怎麽來到隨國的?他在這裏等自己又是為了什麽?一時間,湧上心頭的疑問比當初遭遇皮密新時還要多出許多。

宇文鄴將薛武安的表情全部看在眼裏,他笑道:“一個秦國宗室,就能嚇倒一個墨家少俠嗎?”

薛武安聽到他這話,倒是鎮靜了不少,笑道:“自然不會。”

看到薛武安鎮靜下來,宇文鄴的眼中也露出了欣賞之意,“你別多心,如果不是因為皮密新當時遇到了你,我是絕對不可能親自出馬來見你的。我想要問的隻有一件事,皮密新他……他可曾怨過我?”

聽到這個氣宇軒昂的秦國公室竟然說出這種近乎小家村語的話,薛武安也不禁愣住了。

似是意識到自己的措辭讓薛武安產生了誤會,宇文鄴苦笑了一聲,這次他的笑容倒是多了許多人情味,看起來也不是那麽難看。

“皮密新剛剛進入秦國朝堂的時候,我就認識他了。”宇文鄴道,“他這個人很古板,沒什麽朋友,我可能是他唯一的朋友。十幾年來,他作為秦國左丞相,對秦國殫精竭慮,回報王上的知遇之恩,大力扶植公族……這些事,他一個外人,做得卻比我還多。”

薛武安竟是沒想到這個宇文鄴是皮密新的好友,從措辭上看,他和皮密新的關係絕對不一般。薛武安心中的一絲不安終究還是消散了。

畢竟人非草木。

“少年,你知道我們宇文氏是怎麽得國的嗎?”宇文鄴忽然問道。

薛武安沉吟片刻,回答:“自然知道,宇文氏乘秦氏凋敝,廢秦公而自立。”說完之後,卻是暗暗後悔,這麽說顯得有詆毀宇文氏的嫌疑。但宇文鄴看上去卻是不太介意,隻是一笑。

“天理昭昭,有債必償。”宇文鄴長歎了一聲道,“兩百年前秦氏羸弱,宇文氏掌控了秦國,自立為秦公。沒想到兩百年後,我們宇文氏的遭遇卻與秦氏一般無二。”

薛武安心中一動,皮密新曾經給他說過,西秦老王死後,秦國公族旁落,百裏姓和屈姓乘虛而入。雖說薛武安怎麽也想不通兩個外姓如何奪權,但現在想來,現今的秦國公室的確與秦氏當年的遭遇極為相似,隻是現在的秦王仍然是東方氏而已。皮密新便是因為擁護公室,才被新貴們排擠,被迫逃亡出國的。一個外臣尚且如此,宇文鄴作為公室的一份子自然也有蕭瑟之感。

“皮密新……”宇文鄴猶豫了一下,才問道,“是怎麽跟你說的?”

薛武安看著宇文鄴的神情,這個臉龐像岩石一般堅固的老人現在看上去竟然分外平凡。他歎了口氣,向宇文鄴拱了拱手,“皮丞相說,他與秦國已無關係,不再留戀。身為丞相卻離國出逃,放在哪國都是大罪,日後恐怕沒有哪一國敢用他了。”

聽到這裏,宇文鄴長歎了一聲,微微抬起頭,薛武安竟從他的眼中看到了一絲淚光,“皮兄,是鄴害了你啊……秦國辜負皮兄了……”

聽宇文鄴這樣說,再聯係到皮密新當時在生水旁的那一拜,薛武安也不禁百感交集。

“還有嗎?”過了半晌,宇文鄴又問。

“還有……”薛武安猶豫了一下,“皮丞相向我坦白了秦國出兵三秦的計劃,但馬上我就從墨家弟子的口中得知了秦國出兵的事實,這個消息其實已經過時,並沒有幫到墨家。”

宇文鄴眉毛一挑,似乎有點驚訝,“他為什麽要給你說這些?”

薛武安苦笑一聲道:“我可沒那麽大的麵子,他是給巨子還一個人情。”

聽到這個解釋,宇文鄴臉上的疑惑之色更重了。薛武安忽然意識到,宇文鄴一直是把皮密新當作知己好友的,現在聽到皮密新竟然泄露秦國秘密,對他的打擊一定不小。

雖然和皮密新隻有一麵之緣,眼前的這宇文鄴也敵友莫辨,但薛武安卻是不忍心讓宇文鄴誤會皮密新,他拱手道:“宇文君不要誤會,我們巨子四個月前就向皮密新提出了要求,皮密新以身居丞相為由一直拒絕。直到逃到生水,遇到了我,這才說出此事的。除了承諾巨子的這件事,他再無任何泄露。”

聽到這句話,宇文鄴眉間的疑惑才完全散去。他看著薛武安,驀地笑了,“我好像明白皮兄為什麽會跟你說那麽多了。說實話,若不是我們身處陣營不同,我還真想和你把酒言歡,好好聊一聊。”

薛武安一愣,不明白為什麽宇文鄴忽然這麽賞識自己,頓時覺得有點詭異,苦笑道:“宇文君高看了。”

宇文鄴笑了笑,“還有嗎?”

薛武安在腦中回想了一下當時的那場奇妙的會麵,道:“最後,皮丞相對著生水鞠了一躬,說此生會在學宮當中教書,度過殘生。他還說,此生無法為秦國效力,也無法與秦國為敵,實在是遺憾。”

聽到這句話,宇文鄴睜大了眼睛,愣了好一會兒,然後忽然放聲大笑起來,仿佛聽到了什麽非常好笑的笑話一般,“皮兄果然快人快語,哈哈哈哈。”

笑了半晌,宇文鄴止住笑聲,對薛武安道:“對此,我深有同感。我為秦國奮鬥了一生,親眼見證了它的極盛與極衰。有時候我也在想,能與秦國服務當然是一種榮幸,但若是能與秦國為敵,也不失為英雄作為啊。”

薛武安倒是沒想到一個秦國宗室會說出這樣的話。宇文鄴看到薛武安的神情,也知道自己說多了話,忙道:“多謝少俠明示,宇文鄴謝過了。”

說完,他拱手鞠躬,竟然行了一個大禮。薛武安嚇了一跳,連忙拱手回禮,卻沒有躬身:“宇文君言重了,言重了……”

話說出去,又覺得不對,一是想不出更多的客氣話,二是對方分明是敵國陣營的,自己若還禮,總覺得不妥。

宇文鄴自然看出了薛武安的尷尬,笑了笑,卻是沒多說什麽。整理了一下衣衫,竟是回身走了,“告辭。”

薛武安沒想到他竟然會這麽幹脆地離開,下意識地說了一句“保重”,說完之後,總是覺得奇怪,所幸也不多說了。

宇文鄴走了幾步,忽然回過頭,看著薛武安,他的眼中現在重新燃起了那股火焰,“薛少俠,容我提醒,雖然感激你實言相告。但是鄴職責在身,有些事,還得見諒了。今日之內不會再有人來煩你,算是還報恩情。從明天開始,就沒有那麽輕鬆了,還請薛少俠多多小心。”

薛武安心中一凜,正想要多問兩句,宇文鄴忽然腳下生風,向遠處狂奔而去。他雖然是一個白發老人,腳下功夫卻是不遜於任何墨家遊俠,轉眼便消失在了薛武安的視野裏。

薛武安呆呆地望著宇文鄴背影消失的地方,心中五味陳雜。

這天晚上薛武安也沒有做夢,因為他一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