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複行千裏

從蒲城北上過隨境入薛,需得經過令瓜、汾陰,渡過汾水,再向北經過北屈、合陽,才能進入薛境。經過薛隨邊境的重鎮中陽,再穿過北成邑,才算到了皋狼。全程將近九百裏。

薛武安騎術不精,再加上中原馬匹耐力有限,日行兩百裏雖不是不可能,不過肯定會把馬匹累死。所幸由於此次薛武安擔當的是“王命傳”,沿途的城鎮驛館皆會為自己服務,可以在驛館當中更換馬匹、補充給養。

不知不覺,已經是暮春的天氣了。隨國地處中原,氣候宜人,一路上看過去,百草豐茂,枯枝發芽,到底都是一派欣欣向榮的樣子。

與此相比,於安和蒲城的慘狀就像一場夢一樣。

算起來,薛武安才想起自己似乎已經很久沒做噩夢了,但細細想來,其實也隻是昨晚一夜無夢而已,卻感覺已經輕鬆了多時。

自己這十幾年到底過的是什麽日子啊。在馬上的薛武安不禁苦笑。

馬上的旅途是十分枯燥的,薛武安閑來無事,隻能在官道上放聲高歌。這一路都沒有經曆戰火,官道兩旁經常還能看見正在耕作的農人,有些人甚至還會應和兩句。一天跑下來,竟是舒暢非常,讓薛武安連日煩悶的心情也放鬆了不少。

日暮的時候,他已經奔到了令瓜城下,他高興地發出一聲長嘯,隻覺得胸中豪情萬丈,笑著對城上叫道:“快快打開城門,我是王命傳,需要替換馬匹!”

城頭上傳來一個頗為無奈的聲音:“城門壓根就沒關……”

進入城中,向令瓜令遞交了符節,令瓜令確認無誤之後便把他安置在了城中的驛館當中。那個驛館的郵吏聽說薛武安是奉王命出使別國的,對薛武安殷勤非常,將房間打掃得一塵不染。薛武安走進驛館看了看,除了自己的房間,其他的地方都不甚幹淨,馬舍裏更是騷臭不堪,幾匹養在其中的馬看上去也沒有什麽生氣。薛武安對此隻得苦笑,他原本以為三秦都是新國,吏治應當清明一些,沒想到連令瓜這樣的大城都是這番模樣。

那名郵吏卻是把薛武安失望的神色會錯意了,連聲道歉:“驛館鄙陋,如果怠慢了特使,還希望特使海涵啊。”

說完,便招呼手下人給薛武安端來飯菜。薛武安低頭看去,足足一鬥好粟,還有一桶醬,幾碟小菜,幾斤幹牛肉,甚至還有一條蒸魚。

薛武安不禁啞然,坐下吃了幾下,發現飯菜鮮嫩可口,越發覺得不對,便問那郵吏:“平日裏郵傳吃的都是這等飯菜嗎?”

那郵吏馬上畢恭畢敬地道:“當然不是,這是專門為特使所做的。若依特例的話,最高級的郵傳也不過是一鬥米半升醬而已,這等肉菜都是用來伺候特使這樣的尊貴人物的。”

看著那郵吏諂媚的嘴臉,薛武安差點沒把肚子裏剛吃下去的東西全部吐出來。他冷冷地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那郵吏滿腹狐疑地看了薛武安一眼,拱手退下了。看他的樣子,隻怕在暗罵自己不識時務,假裝清高吧。

薛武安冷笑了一聲,回頭想去吃飯,但看著這滿桌子的佳肴,卻失去了胃口。從小到大,他雖沒吃過苦,在墨家卻也從沒吃過什麽大魚大肉。皆因為此,他才會變得貪財起來,但是現在被人當作貴族一般供養起來,他卻還是感覺有點不適。

人和人的差別到底是如何體現的?墨家秉承的兼愛到底應該如何施行?

雖說對俠道已經失去了幻想,但是薛武安對墨道的信仰仍然堅定。隻是麵對著墨家的各路人等,他實在很難把現在的墨家組織和《墨子》中記載的墨道結合在一起。也許要發揚墨道,在底層做俠客是沒有用的。進入朝堂,把這個國家徹底改變才是正途……就像當年法家的公孫鞅一樣。

隻是,墨家之道,為的是天下。雖說“天下”隻是一個近些年才被諸侯發明出來的詞語,為的隻是宣稱自己的正統性。但是這個詞對於薛武安來說卻有另一層意義。不管文化如何,種族如何,人畢竟是人,墨子的“兼愛”愛的是所有人,但就像蕭平說的,人和人天生的差異是無法彌補的。如何做才是最大程度的“兼愛”,是一件需要仔細考慮的事情。想要超越國別、種族、語言,建立一個“兼愛”的體係,遊俠的組織還是力道太弱。也許想要超越國別,終究還是要靠“國”的力量。

蕭陽他們要離開墨院進入朝堂,除了薛王的要求,恐怕這個想法也是他們的目的之一吧。隻是時過境遷,經曆種種打擊之後,蕭陽身上的暮氣已經太深。

自己也是一樣吧。雖說才十七歲,但是戰爭已經改變了他太多。要他拋棄十來年的生活去體驗另外一條“道”,薛武安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這種勇氣。

這一夜的夢,薛武安卻沒有記住。這也是很少發生的事情,以往的夢,往往醒來之後記憶猶新,讓薛武安久久難以忘懷。但是這次的夢竟然忘得一幹二淨,隻是有一個朦朧的影子。那個影子既像薛武安的父親,又像薛國大將軍蕭陽,甚至還有點像那個素未蒙麵的安西君公子無疆。

次日醒來,穿好衣服,換了馬,薛武安也不想跟郵吏多做客套,直接就騎馬出了城。經過昨日的鍛煉,薛武安現在的騎術已經大有長進,對馬匹的操控也有了一點心得。雖然說不上有何技巧,但的確順手起來了。

不管什麽技藝,還是得勤學勤練啊。回想起自己的劍術,薛武安隻覺得臉紅。憑借著這種半生不熟的劍術抓住了劍術冠絕天下的華清院百裏清,隻能說是自己的運氣。

出了令瓜,下一站便是汾陰。汾陰雖然是必經之路,但其實並非最佳路途。汾陰地處令瓜西北方,臨近河水,也是一座邊境重鎮。汾陰對麵便是秦境,和平時日也有萬餘精兵駐守,在隨國針對秦國的要塞中,汾陰僅比於安和合陽略遜一籌。

隨國和秦國的邊界,大部分都並非以河為界,河西富庶的數百裏土地都在隨國的掌握中。但是在汾陰至合陽一線卻是建國之初便劃定河界。原因便是汾陰對岸的秦城並沒有什麽戰略價值,也不富庶。

但在經過汾陰的時候,汾陰守軍卻相當緊張,皆因汾陰對岸的秦國要塞少梁的守軍這幾日連日挑戰,似乎急於攻破汾陰。汾陰令還以為薛武安是隨王派來的援軍,一時喜出望外,險些設宴款待。當知道薛武安僅為一人之後,便失望地撤消了宴席。

第三天中午的時候,薛武安到達了汾水。汾水是一條隨國境內較大的河水支流,發源自薛國北方,在隨國境內已屬下遊,水流不算湍急,但是水麵極寬,如果沒有渡口的話幾乎難以行進。

薛武安隻好催馬去找汾水邊的官辦渡口,向人打聽了一下,知曉了具體方位,便加快了速度。誰想**的馬匹並不神駿,隻是普通馬匹,催促之下竟然累得不願前行。薛武安生怕累死了坐騎,隻好把馬簽到汾水邊,讓它喝了點水,河岸也有許多鮮草,薛武安便鬆開馬韁,讓它自由活動。這些馬都是官方督辦訓練出來的,極為聽話,不會亂跑。薛武安見狀,便也放了心,躺在河岸的草叢上,休息了片刻。

騎馬太久,大腿兩側疼得像火在燒。習慣了之後,馬上的旅途已經失去了一開始的樂趣,萬事萬物都是如此吧。

正閉目養神著,忽然聽到馬匹驀地打了個響鼻。薛武安睜開眼睛,唯恐馬匹突然跑開,但是看去時,馬兒卻已經停止了躁動,擺了擺尾巴,一隻手正在撫摸著馬頭,薛武安看過去時,看到了一個黑衣的老人。

是誰?當看到這名黑衣的老人時,薛武安幾乎立即就察覺到這絕對不是一個普通人。這老者看起來已經五六十歲了,須發皆白,滿臉皺紋,整張臉孔就像是刀劈斧鑿出來的。薛武安仔細看著他,發現他的手指關節老繭頗厚,膝關節還有一點外翻。

他是個老卒嗎?而且還有可能是騎兵。各國常備兵卒的待遇都很好,就算退役了也可以領到和服役時一般無二的酬金。有一些老卒沒什麽事做,倒是有可能四處閑逛。

但是聯想到薛武安現在的處境,很難想象這人是無意間遇到這裏的。回想到百裏清臨走之際所說的話,難道這是呂肆派出的人?

呂肆到底想要什麽?薛武安瞳孔縮了縮,他想來想去,也想不出呂肆要從自己身上得到什麽。除了呂肆,還會有誰想會來找自己?歐陽開?隨王?巨子?

想來想去,薛武安頭都想破了,卻還是一籌莫展。他隻能迅速站起身,腰間挎著的隻是一把普通銅劍,但禦敵卻已足夠。看起來這位老者並沒拿什麽武器,如果他真的要對自己不利,薛武安還是有信心將他擊倒的。

“這位——”

薛武安正要說什麽,那黑衣老者忽然抬起手來製止了,另一隻手仍然在撫摸著馬頭,似乎完全不在意薛武安。

“我在這裏等了你十日了。”

薛武安聞言倒是吃了一驚,這話跟喬蘇在定陽對自己說的話何其相似。但是在薛武安心中激起的反應卻完全不同。

“不知足下有何貴幹?”薛武安咬了咬牙,問道。

“隻是一個問題。”老者向馬匹吹了吹口哨,然後看向薛武安,“二十餘日前,你是不是和現在一樣,在河水邊遇到了一個老人?”

薛武安渾身一震,不由得向後退了一步,手緊緊地握住了腰間的劍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