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法道如山

於安令回過頭看了一眼,什麽都沒說。這時候薛武安才注意到這名於安令的長相:馬臉長須,臉龐瘦削,幾乎看得清顴骨的形狀,實在說不上好看。他的聲音也很低,雖然有力,但總讓人覺得陰沉。

“於安令,這個……”薛武安跟著他走了數十步,七拐八拐,實在不知道他要帶自己去哪兒,便把手裏的竹簡遞了過去。

哪想到這個於安令竟然接都不接,隻是冷哼了一聲。薛武安也不知道自己哪裏招惹到他了,隻好悻悻地把竹簡收回,用那一卷竹簡撓了撓自己的頭發。

走了大約有半刻時間,他們走到一個小小的房間,薛武安看了一下,這個房間采光不是很好,所以那於安令進去第一件事便是將燈點著。燈光亮起來之後,薛武安第一眼看到的屋內陳設就是書,屋內擺放著難以計數的書,多到讓薛武安心生敬畏。

看著這些竹簡疊得整整齊齊,幾乎鋪到了天花板,隻怕沒有人不會受到震撼。

“我叫俞仲。”

薛武安忙向那個於安令看過去,他已經不知什麽時候坐在了房間中的案幾後麵,那是非常標準的正坐。薛武安從小便受不了這個,覺得磕得膝蓋痛,所以大多用盤起雙腿的“胡坐”,像屈銓、蕭陽那些武人,也大都是習慣胡坐的。

“墨家指揮,薛武安。”薛武安略遲疑了一下,便向俞仲行了一個禮。

“萬事皆有法度,剛才不是說正事之處,這裏才是。”俞仲的臉色仍然沒有任何變化,“有什麽事,說吧。”

薛武安隻覺得莫名其妙,什麽叫剛才不是說正事之處,難道這逼仄的小房間有什麽特殊的嗎?如果長著嘴和耳朵,哪裏不都是能說話的地方嗎?

雖然滿肚子不滿,但畢竟在別人的地盤,薛武安還是不想失了禮數,雙手捧著竹簡遞了上去。俞仲接過竹簡,展開讀了起來。

“五百根圓木,每一根都必須三丈長,一尺寬。”薛武安一邊說著,一邊從懷裏掏出屈銓的帛書,遞給俞仲,“別的你都不用管,隻要把這五百根圓木給搞定就行。”

俞仲接過薛武安遞過去的帛書,仔仔細細地讀了幾遍,讀的過程中還抬起頭看了薛武安一眼。

薛武安被他看得發毛,俞仲的眼神中有一種冷意,被他看一眼似乎都能感覺每個毛孔都在發顫。

也許立夏之後可以跟這個俞仲交個朋友,薛武安暗暗苦笑。

俞仲終於讀完了手中的竹簡和帛書,把那兩樣東西都放了下來,抬起眼睛看著薛武安,竹簡磕在案幾上的聲音很大。

“足下是哪支部隊的?上將軍的帛書上並沒有寫。”

薛武安倒是一愣,“我剛才說了,我並非隨軍,而是墨家弟子。”

“我知道,我是在問,你們被編入哪支部隊了?”

薛武安皺了皺眉頭,“我們墨家獨立自主,參加墨守行動也從來沒被編入某國軍隊的先例。”

俞仲嘴角一勾,似乎露出了一個笑容,但也有可能是薛武安的錯覺,“不好意思,但是隨國也從來沒有把物資交給江湖遊俠的先例。”

薛武安這次是徹底地愣住了,這個俞仲是什麽意思?他是故意找茬嗎?墨家在江湖上名聲甚好,雖然法家和儒家看不起他們,但總的來說仍是顯學大宗,這個俞仲到底什麽來頭,竟然這樣蔑視墨家?

“足下師承何處?”薛武安看著俞仲,下意識地問道。

俞仲臉部的肌肉動了動,麵無表情地說:“在下的師父是扈倕。”

“完了嘛,我就知道。”薛武安見不好的預感果然應驗,不禁捂住了自己的臉。

扈倕是衛國人,是當今天下刑名法學的大宗師,一直在衛國首都邢陽講學,其規模雖然遠不及徐國臨稷學宮和梁國蘭陵學宮,但也算一方大家,教出了許多著名的法家名士。

而他也是法家宗師中,最討厭墨家的一個。

“足下不要誤會。”俞仲冷笑一聲道,“雖然家師對貴派多有指責,但是我自己卻並沒有門戶之見。”

“那你為何不給我物資?”薛武安的話語中已經帶有三分怒氣。

“很簡單,你們並非隨軍。”俞仲臉上的表情就像石塊一樣不可動搖,“我是於安令,於安城內的一草一木被征調出去,都必須登記在冊,記錄在案,封存入庫,這是隨律規定的法規。如果不這麽做,一是於法不合,二是打完仗之後再無處去要這物資。”

薛武安已經連聽他說完的耐心都沒有了,隻是怒道:“你可知我是何人?”

俞仲微微一笑:“足下自稱墨家指揮,似乎不是墨家巨子。”

“墨家巨子重傷未愈,我代他掌事。”薛武安冷冷地道,猛地解下手中的長劍,“你可知這是何物?”

“不知。”

“墨家名劍‘墨守’。”

“久仰大名。”

俞仲漫不經心地一拱手。

薛武安隻覺得腦袋快要炸了一樣,他遊曆江湖,雖不是穿金戴銀,但也頗受人尊敬,從沒被這般輕慢過,更不用說還是被一個法家人士蔑視!也想不了那麽多,直接把劍拔了出來。

俞仲的臉色卻是沒有任何變化。

“我現在的權力與巨子一般無二,有三千五百墨士聽我號令。”薛武安冷哼一聲道,“你們上將軍與我交情匪淺,你們的隨王對我墨家也甚是尊敬,你不過一個區區於安縣令,也敢放肆?”

俞仲仍是沒有說話。

“我告訴你,這五百根木頭都是戰時必需品,甚是重要,如果你不交出來,你丟腦袋事小,於安城防出現問題事大,你承擔得起嗎?”薛武安把劍指著俞仲的臉,罵道,“你們法家看我們墨家不順眼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我告訴你,這裏可不是你們法家可以囂張的地方!”

“說完了?”俞仲隻是輕輕地一挑眉毛。

“啊……啊?”

“無故咆哮官府,當杖二十。”俞仲一字一句地說, 每一個字都像一個釘子,“私帶武器進入官府,當杖十。威脅官員,當笞三十。足下,你算一算,自己該當遭受多少刑罰?”

薛武安一時卻是說不出話來,他原本以為拿上將軍和隨王壓一下,這名不大不小的於安令一定會屈服就範的,怎能想到他還能反問。

俞仲卻仍是沒有說完:“家師曾經說過,墨家無一長處,唯能亂法,現在看來,果然不假。我來問你,如果作戰的時候每一個將領都像你這樣,拿著劍衝進官府,咆哮著向我要求物資,我該怎麽辦?”

“這……”薛武安卻是回答不出來,這才發現自己仍然舉劍對著俞仲,連忙把劍收回來。

“我再問你,如果不按照律法把所要物資歸屬的部隊登記在冊,戰後這五百根木頭我該向誰要?這裏隻有一封上將軍的手書,沒有任何效力。”俞仲冷笑著道,“五百根木頭縣府不是沒有,但這些木頭都是縣府出資買下的,用在冬季時城內的取暖耗用,而每年縣府的預算都是固定的。如果在今年冬天的時候不能拿回來,那城中這二十萬人便會有四分之一的人家在某一天燒不了柴做不了飯,我們還沒有辦法出資替這些人補上。他們如果想燒上柴,就得去城中集市去買那些五倍於春夏價格的木柴,你說怎麽辦?”

這一番話問得薛武安更是啞口無言,嘴唇嚅嚅了半天,卻仍是一句話都沒有說出來。

俞仲仍是冷笑不已:“墨家一味空談,說一些‘兼相愛,交相利’的空話,說是身體力行,也隻是拉幫結派,擾亂治安而已。你恐怕沒有意識到,我治理的是一個縣,這城中足足有三萬六千戶,二十萬人家,我要對他們負責。就算這場仗敗了,隨國把這塊地丟了,百姓仍不能丟,法度仍不能丟,足下如果想用蠻力來壓我,不如現在就一劍將我殺了,倒符合你們墨家的天性。”

他語氣十分輕鬆,但卻聽得薛武安如雷貫耳,不自覺地後退半步,手中的劍也差點丟在了地上。

他以前從未仔細了解過法家,剛才聽俞仲這番說道,才知道自己的淺薄。雖然他仍然能從俞仲的嘴裏聽到一些對於墨家的偏見,但他說的沒錯,這畢竟是一座城,有二十萬人,如果一個步驟出現錯誤,統治機關上下級之間的銜接失誤會讓數量難以計數的居民遭受損失。

他一直相信,天下是百姓的天下,但百姓卻是脆弱的,比他想象得仍要脆弱得多。百姓不是賬目表上的數字,那都是一個一個的人啊。

薛武安隻覺得羞愧難當,自己才當了墨家指揮幾天,竟然也狐假虎威起來了!這要是傳了出去,自己的失態事小,卻會影響整個墨家的聲譽。薛武安把手中的劍擲在地上,向俞仲一跪且拜了下去,行了一個跪拜大禮。

俞仲本來就在正坐,現在看到薛武安也跪下行禮,下意識地想直起腰來還禮,但麵前卻是一個案幾,擋住了他拜下去的路徑。他隻好道:“足下這是作甚?”

薛武安直起身子,道:“武安一個鄙陋的墨家弟子,不學無術,不識法道,衝撞了俞令,實在是該死,還希望俞令不要見怪。”

他這麽一說,俞仲反而也不好意思起來,臉漲得通紅,“足下快快請起,墨家不拜王侯,隻拜天地,我受不起啊。”

薛武安聽到這話,卻也隻得起身,把屁股壓在腳後跟上,坐成正坐的姿勢。俞仲見狀,鬆了一口氣,笑道:“足下坦坦****,是一個真性情的漢子,雖說足下失禮在先,但我自己的脾氣也算不得好,我自然也知曉。足下率領三千墨士,不畏死,不懼兵,願意助弱扶貧,也是不簡單,我剛才說得也太過分了些,仲向足下賠罪。”

說完,俞仲張開雙臂,伸直雙手,左手覆蓋右手,向薛武安行了一禮。薛武安連忙還禮。

“但是俞令,莫怪我多話。”薛武安斟酌了一下,又道,“這五百根圓木的確非常重要,如果上將軍的手書沒有效力,那我該如何呢?”

俞仲皺起眉頭,似乎也是犯了難,他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喃喃道:“這個……”

看他欲言又止的樣子,恐怕是想說唯一的辦法是墨家編入隨軍的部隊,取得一個正式的番號吧。但是薛武安也很清楚,這是嚴重違反祖製的,他要是真的這麽做,恐怕六大掌事非要聯起手來推翻他不可……反正他們也不是沒這麽想過……

忽然,薛武安想到了什麽,忙道:“俞令,你看這樣行不行,我去拜見隨王,讓他擬一道手書,用王室的名義征調這批木材,戰後再由隨陽國庫來填充,如何?”

俞仲皺著眉頭想了想,道:“雖然並無先例,但是合情合法……應該沒什麽問題。”

薛武安連忙把地上的墨守劍插回劍鞘,道:“那我現在就去請隨王的手書,俞令,告辭。”

俞仲向薛武安行了一禮,薛武安一邊還禮一邊向外邊跑去,他現在隻想趕快離開這間小房間,雖然俞仲不再咄咄逼人,但他總覺得坐在裏麵讓人喘不過氣來。

走出縣官府,薛武安長長地舒了口氣,剛才的失態實在是讓他難以忍受。幸好俞仲也不是心胸狹窄的人,不然可就真的壞了事。

自己還是應該再多磨練一下啊,薛武安搖著頭苦笑。

隨王應該也在安西君私宅中歇息,薛武安一邊往回走,一邊仔細回想著俞仲說得那些話,以前他就聽到過“法道如山”之類的俗話,現在看來確實不假,法家不是一個可以小瞧的門派,盡管他們與墨家有著如此多的過節。

這個俞仲是個大才,隻在於安當一個縣令,實在是可惜了。

還沒走到安西君死宅,忽然看見門口聚集了很多人,有文有武,還有幾名墨家弟子。薛武安放眼望去,竟看到了非攻院掌事危滄的身影。

他心中一凜,難道出了大事?難道……巨子他……

腦中這麽想著,腳下的步伐卻是下意識地快了起來,沒幾步就邁到了那群人旁邊,一把拉住危滄,危滄被驚了一下,回頭一看是薛武安,臉上露出了一絲慍色。

“怎麽了,是不是巨子……”

聽薛武安的話,危滄倒也知道薛武安想的是什麽,忙搖頭道:“你放心,不是巨子。”

“那這是……”

“不過說起來,和巨子也有點關係。”危滄微微一笑,“你還記得三天前巨子來的時候是怎麽說衛、薛聯軍的嗎?”

“他當時說……衛、薛已經合兵,正向於安急行軍。”薛武安回憶了一下,道,話一出口,臉上立即出現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沒錯。”危滄點點頭,話語中有一絲掩飾不住的激動,“衛國和薛國的援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