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險死還生

當薛武安走出兼愛院的營地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

兩次攻城,自己都沒有看到最後。第一次的時候是自己中箭,身受重傷,被朱會強行抬了下去。

而這一次……

兼愛院的營地很不小,畢竟有數千傷兵在這裏接受治療。墨家立派兩百多年,最受老百姓歡迎的就是這一院了,雖然兼愛院的醫術不像醫家那樣高超,但是其組織力之強卻又是醫家所不能比擬的。

子墨子雲:“兼相愛,交相利。”這是墨家最根本的信條之一,比“墨守”之道都還要古老。薛武安回頭看了一眼,整個營地最大的那個醫帳就離他不遠,而巨子就在那個帳篷中接受治療。

就算是在墨家內部,恐怕也沒人真正遵循了“兼相愛”。

如果傷者的數量繼續增加,也許就要征調民舍了吧。在來到這裏看望巨子之前,薛武安就已經聽到屈銓和隨王在討論此事。雖然沒有談論出結果,但想來也是遲早的事情。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忽然傳來,薛武安抬頭一看,卻是一個人急匆匆地走了過來,他身上的衣服已經很髒,甚至還帶有幾滴血跡,那人走到薛武安的身邊,看著薛武安,神情複雜。

正是非命院的掌事危滄。

“危掌事。”薛武安行了個禮。

“喬琰怎麽了?我在北門防守,聽說他——”

“左胸中箭。”薛武安也不想掩飾什麽,直接道,“傷到了心肺,非常危險。但是朱掌事說有信心保巨子性命無虞。”

危滄本來麵色鐵青,但聽薛武安說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麵上露出喜色,“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他竟如心中一塊大石落定一般,大口地呼吸著,臉上露出難以掩飾的笑容。

危滄的表現反而讓薛武安更加糊塗了,他忍不住道:“危掌事為什麽如此關心巨子?”

這話問得實在是過於魯莽了,甚至已經到了無禮的程度。但是危滄卻不以為許地一擺手:“你是不是覺得,我和喬琰關係不好,就應該天天盼著他死?”

薛武安臉上一紅,“弟子不敢。”

“到底也是幾十年的兄弟。”危滄笑了笑,這是薛武安從危滄臉上看到的最真誠的笑容,“我和他一起長大,一起學藝,當初也是如親兄弟一般。雖然今非昔比,但如果他真的死了……那可是死啊,人一死,可就什麽都沒了。”

這話說得薛武安心中一酸,在早上守城的時候,他原本以為他就要失去巨子了。當時他隻是恨自己,恨自己為什麽要懷疑巨子對自己不利,那畢竟是巨子,撫養自己長大的巨子。如果他死了,自己再怎麽後悔都沒用了。

墨家不信神明,不敬祖宗,不尊禮法,兼有“節葬”的傳統,門下弟子死了之後連棺木和墓碑都不能安置。是以幾乎所有墨家弟子都認為人死之後便化為一抷黃土,再無意識。

親眼見到的時候,才知道死亡的恐怖,那一刻,薛武安寧願自己是一個陰陽家的弟子。至少他還可以擎起招魂幡,撫慰自己內心的悲痛。

幸好的是,巨子活了下來。

但很多人都沒有。

“這是——”

薛武安不用看都知道危滄為何驚訝,他有些沒精打采地揚了揚自己的右手,那隻手竟然出奇地沉重。

那隻手上拿著一把劍,那把劍薛武安很熟悉,熟悉到想吐。

“巨子……再次把墨守劍給了你?”

危滄瞪大了的瞳孔慢慢緊縮。

薛武安地點點頭輕歎一聲。若不算賭場裏輸掉的那次,這是他第三次重掌墨守劍。但是這一次他卻沒有任何愉快的心情,有的隻是疲倦和無奈。

他從危滄的眼睛裏看出了一絲喜色,但這絲喜色對於現在的薛武安卻是無窮的諷刺。

看著危滄,薛武安忽然覺得前所未有地厭惡麵前的這個非命院掌事。他向危滄行了個禮,陰沉著臉,便轉頭走了。

與其說厭惡,不如說怕。

他怕危滄說出的下一句話,雖然他不知道危滄會說什麽,但他就是怕。

非命院的營帳位於於安成的東南角,離安西君的私宅並不是很遠,但是現在薛武安卻已經沒有心情回房休息了。他忽然很想找人說說話,但又不知道該跟誰說,喬蘇還在陪著巨子,他又不能直接去拜訪百裏清。

他的心很亂,腳步也很亂。這讓他差點撞上了一個人,這個人遠在數十步之外的時候就注意到了薛武安,但薛武安卻似乎什麽也看不到。

如果不是那個人及時停步並且後退了半步,薛武安真的會一頭撞上去的。薛武安也意識到了這一點,連忙收住腳,把視線一抬。

他看到的是一個寬袍大袖的士子,他穿著較為樸素的布衣,留著長長的胡須,但其氣度和麵貌卻非平凡人所有。他隻是站在那裏,就給人如沐清風的感覺,更特殊的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

竟然是分外熟悉。

薛武安猛地想起,今天早上天還沒亮的時候,他在城牆上就看到了這個人,當時他想上前詢問,卻被焦回給打斷了。

“不好意思。”薛武安向那名士子行了一禮,然後仔細看了他幾眼,“這位先生,我們可是——”

“你叫薛武安是吧。”那名士子突然打斷了他,笑道,他的聲音竟是出奇地年輕。薛武安一愣,隨即點點頭。

那名士子一揚袖子,卻是行了一個禮,“幸會,薛少俠。我叫公輸起,是跟著巨子來的。”

“那這麽說,足下是幽山國墨院的弟子?”薛武安想起巨子來的時候還帶了五百幽山國的墨士。

“鄙人隻是墨家之友,卻非墨家中人。”公輸起笑了笑。

“等會,公輸?”薛武安默念了一下這個姓,覺得它是那麽的耳熟,但就是想不起來在哪裏聽到過,他皺著眉頭想了半晌,卻仍是沒有想起來。

作為一個姓,似乎沒什麽薛武安再沒見過別人,那這兩個字到底是出現於何處的呢?

薛武安忽然眼睛一亮,“《公輸》?足下難道是魯班的後人?”

《公輸》是墨子中的一篇,其中有講到先師子墨子曾經與一名叫魯班的能工巧匠比試機關術與守城術,最後戰勝了魯班。“魯”隻是那一族的氏,他們的姓卻為“公輸”,所以《公輸》一篇中稱魯班為“公輸般”。

公輸起淺淺一笑,“讓兄台笑話了,不才正是公輸一族的後生,沒有跟隨先輩學習機關之法,反而做了捭闔遊子,實在是慚愧。”

薛武安卻也感到頗為好笑,公輸般的後人原本就不太多,雖然子墨子與公輸般之間素有仇怨,但之後的兩百多年再沒聽說過公輸一族還有什麽人才,似乎已經凋零。如果不是遇到了公輸起,薛武安幾乎要以為這一族已經絕嗣了。

看到這個有著公輸般血脈的年輕人,薛武安拱手笑道:“第一次見公輸兄時,我便看兄台不是凡人,沒想到竟是魯班大師之後,失敬了。”

“薛兄差矣。”公輸起臉上的微笑忽然消失了,“墨家最痛恨的便是以血脈論人,足下為何還要說這樣的話?”

薛武安心中一凜,他一定是把自己的話當作諷刺了吧,連忙拱手鞠躬道:“實在抱歉,武安剛才無禮了。”

見薛武安道歉,公輸起臉上的表情卻是好了很多,似乎也在為剛才的衝動而後悔,便順勢扶起薛武安,“不才剛才也有些衝動,薛兄莫怪。”

這個公輸起倒是一個拿得起放得下的性情中人,這種人最合薛武安的胃口,他直起身子笑道:“不瞞公輸兄,武安是一個浪子。墨家的諸多戒律,連我自己都記得不是很清楚,讓公輸兄見笑了。”

公輸起聽到這話,先是一愣,然後哈哈大笑起來,“我見了那麽多墨家弟子,倒是薛兄你最為坦**了,佩服佩服!”

薛武安聽他這話中並無譏諷之意,便也跟著笑了笑。笑了半晌,公輸起拱手道:“不才要去拜見巨子,先行一步,如果有機會,定會請薛兄喝一杯。”

他這就要走?薛武安心中倒有點不舍,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可以說話聊天的人,卻又說不了幾句便要走,他本來就很亂的心境卻一下子更亂了。

“公輸兄好走。”他連忙行了一個禮,掩飾了一下自己臉上的情緒。

公輸起笑了笑,走向了非命院的營帳,也不知道他看到薛武安臉上的表情沒有。

公輸起一走,薛武安隻覺得心煩意亂,尤甚遇見公輸起之前。他看著越發昏暗的天色,眉頭緊皺著。

今天的守城,隨軍一共傷亡了五六千人。射傷巨子之後,周傲便率領著百餘人撤回地道,由正麵的秦軍主力主攻,攻勢十分猛烈,幸好屈銓尚算守禦有方,黃昏的時候,秦軍已經撤軍。

但是明日呢?後日呢?下個月呢?

在衛、薛援軍到來之前,於安城到底還能撐幾日?

薛武安握緊了手上的墨守劍,在他壯誌滿懷之時,這把劍落入他人之手。而當他心灰意懶時,這把劍卻又回到了他的手裏。

連同權力一起。

而手中的那把劍卻沒有什麽變化,也許這才是最可怕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