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奔襲如電

看到巨子,薛武安緊張的心情還是稍稍平靜了一下,那畢竟是墨家巨子,他既然能夠當上弟子遍布天下的顯學大派的首領,自然不是一般人,有他坐鎮,總比自己瞎指揮要好上太多了。

饒是如此,薛武安還是暗暗吞了口唾沫。

“……焦回,你協助公子班將軍去守衛北門。”巨子正在有條不紊地發號施令,“危滄,你協助康虔將軍去守衛南門。”

危滄拱手稱是,臉上看不出喜怒。

不管危滄他們有多大的怨氣,現在畢竟巨子已經來到了於安城,對於他的直接命令,六大掌事還是不敢有絲毫違逆。

危滄行完禮之後,便離開了城垛,想北門走過去。由於背對著薛武安,薛武安也不知道他看沒看到自己。如果可以的話,薛武安還是希望能和危滄聊一聊的,無論如何,現在團結抗秦才是正事。如果可以勸慰危滄暫且壓下心中的怨氣,對守禦肯定是有莫大好處的。

忽聽得遠處秦軍營帳也傳來了一陣低沉的號角聲,眾人忙向遠處看去,隻見密密麻麻的秦軍已經集結成了一個大方陣,就像一團蠕動的螞蟻。

薛武安心頭仍是一陣發麻,忽聽巨子冷笑道:“周傲蟄伏多年,沒想到還是這麽棘手。”

一旁的屈銓歎道:“是啊,畢竟是當年的‘秦虎’,豈是那麽好對付的。”他的話中帶有幾分諷刺的意味,隻怕是自嘲,也許他剛剛率軍出擊的時候,還不覺得周傲有什麽了不起。

巨子冷笑道:“當年武元君孟闕還未成名的時候,西秦力有不逮,時常在與三秦的戰爭中落敗,都靠這周傲獨力支撐。不過這周傲也有一些特點,我聽人說,周傲若是隻率領十萬人以下的部隊,便幾乎頂得上二十萬精兵。但若是讓周傲率十萬人以上的部隊,他便不能得心應手,這也是他為何屢屢敗於武成君蕭嶽手下的原因。”

屈銓似乎從未聽過這個說法,吃了一驚,問道:“當真?巨子是從何處聽來的?”

巨子麵色一黯,笑道:“便是那位武成君蕭嶽本人了。”說罷,便把身子伏在城垛上,仔細看著遠方的秦軍營帳,不發一言,似是不想再多說什麽。

忽然,遠處的秦軍一陣**,竟是快步向城門跑了過來,速度雖然不快,但是卻很堅決。

那個大到無法想象的方陣就這麽壓了過來,他們的腳步聲薛武安似乎都能聽得到,那沉重的腳步聲正能體現出他們的可怕,畢竟不是每個人都能穿得住那麽重的鎧甲的。

空氣變得越來越渾濁,薛武安的鼻中現在充斥著青銅的腥味和鐵甲的鏽味,他不由自主地輕輕踏出一步,緊緊踩在地上,把身子向前一探,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秦軍身上。

但他還是看不到什麽有用的信息。

他隻感覺全身的感官都變得遲鈍了,時間似乎都變慢了。

整個城頭寂靜無聲。

“準備機關!”

巨子的聲音響徹城頭,但卻沒有人動,薛武安知道這個指令並不是給城牆上的守軍下的,而是給城牆下的墨家弟子的。

“非命”之意,乃否定命運,墨家堅信人的行為可以更改命運。但若是沒有足夠的力量,談何“非命”?

非命院的名字,並不是浪得虛名。

當秦軍的方陣行進到距離城門三百步左右距離的時候,忽然在秦軍的方陣中傳來了一聲巨響,瞬間塵土飛揚,無數人的慘叫聲立即傳入了薛武安的耳朵。雖然具體情景被煙塵擋住,看不真切,但是薛武安的目光仍然透過重重塵土捕捉到了一些讓他震驚的畫麵:剛才還氣宇軒昂的秦軍士卒,現在的身形卻都已經歪曲、重心也都已經失衡、兩隻手不斷向上抓著什麽,卻什麽也抓不到。薛武安看不到他們的臉色,但那一定是一張驚恐至極的臉,這時候,看不清也成了一種恩賜。

而在那些秦卒的身下,是一個突然出現的巨坑。

薛武安扭過頭去。

墨家能夠將守城術運用得出神入化,除了準軍事化的管理外,機關術也是獨到之秘。像這個巨坑,就是墨家自古相傳的“陷阬”,是在地麵挖掘一個方圓三十丈的大坑,在表麵覆蓋上兩塊鐵板,鐵板之間由機關齒鏈接,一塊為突出的機關齒,一塊為機關孔,猶如鑰匙一樣嚴絲合縫。鋪好鐵板之後覆上厚土掩蓋,並用馬車碾平地麵,讓人看不出痕跡,行走也無任何異樣。

但到了需要的時候,開啟機關,可以讓機關齒縮回大半,一旦承重稍大,機關齒便會斷裂,鐵板會打開,讓“陷阬”吞噬敵軍。頗為歹毒的是,現在非命院挖掘的“陷阬”,坑底還鋪了一層有倒鉤的突刺。

這個“陷阬”早就挖好了,隻是一直沒有使用。巨子一定是剛來就派出弟子去城外暗中開啟了機關。

這個陷阱可以最大程度地體現出墨家恐怖的鍛造能力與機關術上的造詣,這在任何門派看來都是不可想象的,甚至各國官方鑄坊都未必能做出這些材料,更別說將它們組合成精密的機關了。

薛武安知道,這些機關術都是禦敵的強大武器,若是應用得當,可擋千軍萬馬。但是看著那些被吞噬的秦卒,不知為何,薛武安的心裏竟然異常難受,像是心裏堵了個鐵疙瘩般喘不過氣。

屈銓和眾將士卻是一齊歡呼起來。

“弓弩手準備!”巨子冷冷一笑,似乎對自己的作品非常滿意,他話音剛落,百餘名隨卒就把手中的弓弩架在了城垛上,他們都是隨軍精銳,拿著的也是射程五百步的衛弩,他們個個身材魁梧,眼神犀利,拿著弓弩的手也十分穩當。

“放箭!”巨子一聲令下,城頭的隨卒就扣下了弩機,百餘支箭矢如疾風一般射進秦陣,秦軍本就因為陷阬而打亂,現在又有數十人中箭,有很多本來沒有掉入陷阬的秦卒,為了躲避箭矢,相互推搡,重心難以保持,竟也掉入了陷阬。

“換!”見已經搶得先機,巨子眼中竟似放出了精光般,一聲令下,馬上又有百餘弩士走上前來,腳步整齊,換上剛才那百餘人的位置,那些退後的弩士向後退了幾步,便開始在後隊裝填箭矢。弩和弓不同,裝填的時候需要用全身的力氣去踩,更加耗時。

“放箭!”

又是一輪箭雨。

“換!”

“放箭!”

每一個命令,便是數十條人命。

那些秦卒倒下的過程似乎顯得非常漫長,薛武安看著這個過程,看著他們倒在地上全無生氣的屍體,有一些沒有被射中要害,還在地上爬著,卻已經沒人去管他們。

秦軍的陣型已經完全混亂了,似乎連指揮官都已經對此沒有辦法。薛武安咬緊了牙關,他看了一眼巨子,巨子臉上全是亢奮,整張黑臉由於激動已經變得通紅。

殺戮也許真的是一件讓人開心的事。至少,薛武安從沒見巨子這麽激動過。

“秦軍摸上來了!”

一個驚恐的聲音忽然想起,擊碎了巨子臉上的亢奮,他皺起眉頭,大聲喊道:“胡說什麽?誰喊的?”

回答他的隻有慘叫聲和混亂的腳步聲。

一股非常不好的預感灌進了薛武安的心頭,他相信巨子也有類似的感覺。巨子已經握緊了腰上的非攻劍,目光盯著聲音傳來的方位,那是他的左邊。而因為城牆上站滿了隨軍士卒,沒有辦法一眼望過去,但是已經可以看到遠處的隨軍陣列已經亂了。

“到底怎麽回事?”巨子大聲問道。

過了片刻,有一個慌亂的聲音叫道:“巨子,秦軍有隧道!”

隧道!

在守城中,挖掘隧道是最需要防範也是最難防範的攻城術,在《墨子》的《備穴》篇中,子墨子便指明了詳細的防範隧道的法門,還指出隻有用挖掘隧道才能破解敵人挖隧道的戰術。

墨家在於安的四角都已經挖掘了隧道,日夜派人看守,如果有敵人掘道,便會與墨家挖掘的隧道相通,到時候便可以用煙熏的方法將他們一網打盡。

但為什麽隧道中的非命院弟子完全沒有反應?

巨子臉色一變,竟似想起了什麽,罵了一句“該死”,拔出長劍走過去幾步,叫道:“弩士繼續放箭,兩個什的材官跟我來!”

材官是拿著戈矛等長武器的普通步卒,如果真的有敵軍摸了上來,長戈明顯更為有力。屈銓馬上點了兩個什,自己留在城垛前指揮弩士放箭。薛武安看著巨子,隻覺得心如亂麻,便要了一根長戈,也跟了上去。

走了沒幾步,忽然看見前麵混亂的隨卒越來越多,甚至還看到了幾個已經倒下的隨卒,身上還插著箭矢。

果然是秦卒摸上來了。

薛武安緊張地看著前麵,眼珠急轉,想了片刻,卻猛地回過神來,他之前一直覺得敵軍挖隧道定是為了潛入城內,卻忘了如果隻把隧道挖到城外,將部隊暗暗運送到城牆下,是絕對驚動不了城牆下的墨家隧道的。

又中了周傲的計!

巨子的臉色已經變成了鐵青色,腳下的速度也更快了,沒走幾步,忽然聽到幾聲慘叫,數名隨卒竟然全部倒下,一個黑甲的秦卒卻冒出了頭。

薛武安向城垛上一看,竟看到了一副鐵質的鉤爪,原來他們是用鉤爪帶著繩子爬上來的。這種方法過於耗費體力,效率也不高,但卻勝在無聲無息,不易驚動敵軍。

看到那名秦卒,巨子臉色大變,喊道:“快將他打下去!”

他身後的十名材官連忙出手,拿著長戈上前,但那名秦卒身手極快,竟一下子撲了上來,一劍砍過去便把一名材官砍翻在地,血濺了他一身。旁邊的三四名材官用長戈集中一點去挑,那名秦卒卻在地上一滾,躲了過去。

現在已經近身,長戈遠不如劍靈便,城牆上的空間雖然寬裕,卻也十分有限,調更多的人來也許也隻是添亂。巨子一咬牙,把手中的非攻劍一揚,便撲了上去。

“巨子!”薛武安大驚失色,連忙跟上,生怕巨子有失。但是隻見巨子飛身奔到那人身邊,手氣劍落,那人還來不及反應,一顆人頭卻已經飛起。

薛武安舒了口氣,自己也真是太大驚小怪了,那可是巨子,論劍術可能隻有白無傷才是他的對手,又怎麽會敗給一個小小的秦卒。

忽然,從城下傳來一陣大笑聲,笑了幾下,那個聲音便道:“你們墨家的那點把戲,以為我不知道嗎?喬琰?”

巨子聽得麵色大變,“周傲!”

周傲竟然親自率領步卒從隧道前來攻城?薛武安回頭看了一眼,秦軍主陣已經分成兩陣,避開陷阬,馬上就要到於安城下,那又是誰在指揮秦軍?

薛武安回過頭來,巨子聽得周傲的聲音後似乎非常激動,已經走到了城垛前,探出了身子,“周傲,快快現身!”

一時間,薛武安隻想大聲喊叫讓巨子回來,但是這句話卻堵在了喉嚨裏說不出來,他喉嚨裏隻能發出嘶嘶的聲音,那句話成為了他身體裏的第二塊鐵疙瘩。

因為他看見巨子已經緩緩地倒了下來,整個過程漫長如一生,胸口上還插著一支箭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