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八章:春雪(下)
薛武安不擔心莫臼對主人的忠誠,但關鍵是如果自己不再是他的主人了,他必然要忠於新的主人。到那時候,自己就有可能會陷入萬劫不複的境地。
農家突襲之時,莫臼險些為自己而死,薛武安非常感動,但這種感動並不是對朋友的,而是對門客的。盡管看上去很像是好友,但莫臼一直與自己保持著距離,他隻願意當別人的門客。
如果他是朋友,那薛武安與他的地位也就平等了,自然也沒什麽事不能說出來。
隻可惜他不是。
春日雖然已經來到,但是晉陽的雪還是下個沒完,氣溫不但沒有上升,反而還下降了不少。晉陽是座大城,有足足十六萬人口,如此龐大的人口,對於取暖木材的需求也是極大的。
晉陽令蕭傳聲很快就發現,今年夏季儲存的木材已經不夠用了。就如同曾經的於安令俞仲給薛武安說的那樣,城中府庫會在夏季儲存大量幹木,以備在冬季時平價賣出,官府既能賺到一筆錢,城中百姓的生活開支也可以節省一些,對雙方都有利。
但在木材已經不夠的情況下,蕭傳聲隻能動別的心思,他已經派遣了一些役夫去晉陽附近的林區伐木,但蕭傳聲簡單計算之後就發現,自己就算征發幾千役夫去伐木,也沒辦法供應城中所需。
眼看這天氣一天比一天壞,原本期望的天氣轉好也就成為了空談。雖說春雪對農耕有好處,但是下到這個份上,已經是災害了。如果繼續下下去,影響農時不說,城中百姓的供暖也是問題。
晉陽是國都,不比別處,如果晉陽人的生活狀態有了明顯的下降,對於整個邦國都有巨大的影響。到那時為了平息民怨,王上會對自己做什麽事,就不好說了。
為今之計,要麽開市,要麽和大商賈私談。如果開市的話,木材的價格一定會被商賈炒上天,王上也不會允許這種事情出現。
不過幸好,晉陽城內還有一名從梁國來的大商賈。
一月十八,薛武安又來到了杜明章的賭坊,小賭了兩把,感覺手氣不好,便不願再賭。杜明章是一個精明的商人,察言觀色的本領自是不弱,看出薛武安心情欠佳,便邀請他到賭坊三層的私人房間喝酒。
杜明章的賭坊是一座三層的樓,在整個晉陽城,三層高樓都不是很多,除了晉陽富豪卞氏之外,也就隻有杜明章有這種財力了。薛武安雖然不想和杜明章喝酒,但他知道杜明章的藏酒有不少上品,這些日子來越發嚴重的酒癮作祟,讓他還是跟著杜明章上了三樓。
雖說是杜明章的私人房間,但裝飾鋪陳都十分雅致簡潔,倒是讓薛武安吃了一驚。杜明章發現他的驚訝之後,笑道:“商人之財,不可己用揮霍,否則,遲早有家敗輸盡之日。”
薛武安第一次聽到這種說辭,接過杜明章遞過來的酒,笑道:“那賺到手的錢拿來作甚?”
“投入新的生意啊。”杜明章笑道,“在商人這裏,所有財產都是公財,都要投入到生意中去。你若是多揮霍一分,就有可能會損失一分利益。隻有不斷把賺到手的錢財再度投資,才能獲得更大的利益。”
“獲得更大的利益之後呢?”
“再進行新的投資。”
“那你們豈不是一點享受的餘地都沒有?”
“商人之道,若在貪圖享受,便算不得好商人。千萬金銀過於手中卻心不動,才是正道。”
“你這就是胡說了吧。”薛武安笑道,“哪裏有不愛財的商人。”
杜明章微微一笑,抿了一口酒,道:“比起如那些權貴一般坐擁百萬家私坐吃山空,我還是更喜歡看著自己開的酒肆賭坊遍布天下,我自己雖然沒什麽閑錢,但這種感覺的美妙,可是別人享受不到的。一國之主又如何?還不是要和我做生意?”
薛武安聽到杜明章這麽說,愣了一愣,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當然,商人並非千篇一律。”杜明章意猶未盡,笑道,“我自己愛財至深,所以才能做到棄之如敝履。但有的商人經商卻心懷它意,或以財得權,或以財得色,或以財得貴,不一而足。商人和常人一樣,做的事也和別人無異。我所談的商道之事,一樣可以用在治國之道上。”
薛武安笑了一聲,打斷了杜明章的吹噓,“這你可就吹過頭了,治國和經商怎麽能混為一談?”
杜明章急道:“你可別不信,當初公子在世時就說,以我之才,上可定邦,下可治郡。等我年老了,我就把自己的商道寫成書,開宗講學,必能躋身諸子百家之列。”
薛武安聽他越說越沒邊,正要笑著嘲諷兩句,忽然聽到有個人走了進來,對杜明章道:“主人,有客人來訪。”
杜明章正說在興頭上,不想被打擾,沉著臉道:“誰啊?我不是說了我在會客嗎?”
“是晉陽令。”那個仆人明顯有點緊張,顫顫巍巍地道。
薛武安和杜明章都吃了一驚,互看一眼,杜明章忙道:“有請!”
仆人鞠了個躬,小跑著下了樓,杜明章回過神來,笑著對薛武安道:“又是一樁生意上門。”
薛武安把酒樽放回案幾上,“我要不要回避一下?”
杜明章連忙擺手:“不用,我也不是第一次和他見麵了。再說了,你是可以上朝參政的將軍,我這個銅臭滿身的商賈,花點錢討好一下你,又有什麽要緊?”
雖然杜明章的話說得滑稽,但是薛武安細細一想,知道他說的在理,便又拿起了酒樽飲了起來。杜明章給他端上來的酒都是陳年薛酒,價格不菲。但他作為主人,自己喝起來卻是抿一小口便放下了,好像舍不得喝一樣,看著薛武安一樽一樽地喝,卻也不心疼。
看來杜明章的確如他所說,是一個“節儉”的商賈。
很快,腳步聲就又傳了過來,薛武安和杜明章回頭看了一眼,見正是晉陽令蕭傳聲,連忙雙雙起身,向其行禮致意。
“杜子。”蕭傳聲先跟杜明章打了招呼,竟然稱呼他“杜子”,這可是大大超過了一般人對商人的稱呼級別。然後蕭傳聲又麵對著薛武安,“不想薛將軍也在這裏,攪擾了二位的雅興,實在是罪過。”
“蕭令客氣了。”薛武安連忙拱手再度行禮,蕭傳聲是薛王的遠房堂侄,因為能力出眾被提拔為晉陽令。薛王兄弟七人不知為何,子女都不是非常茂盛,薛王四弟文信君無子,六弟蕭陽也隻生了一個女兒,北成君、蕭洛、老廣平君都隻是獨子。到了薛王的孫輩,也是這種情況,太子穰原本生了兩個女兒,都夭折了,公子拱的夫人難產,母子都沒能保住。公子平娶親之後沒有兩年,夫人便病死了,他也就沒有再娶。晉陽的酒肆裏甚至有一些流言,說這是薛王當年強行違反天道,殺了秦帝而招致的災禍。不過對於這種說辭,薛武安一向是不屑一顧的。
三人分清主賓坐好,杜明章給蕭傳聲倒了一樽酒,笑問道:“蕭令何來啊?”
蕭傳聲拱手道:“不瞞杜子,在下技窮,無法應對今年的暴雪,還望杜子出手相救。”
杜明章聽他連連稱呼自己“杜子”,不禁喜笑顏開,給薛武安使了兩個眼色,似乎蕭傳聲的稱呼證明了他剛才的理論一般。杜明章咳嗽了兩聲,換上了一副較為正經的臉色,“不知是何事讓蕭令為難?”
蕭傳聲歎了一聲,放下雙手,道:“說來慚愧,晉陽府庫當中的幹柴已經快見底了,今年事情太多,中間又打了三次仗,我都沒去功夫去管,現在大雪還是不散,終於是撐不下去了。”
杜明章聽到這話,笑道:“原來是這件事。”
蕭傳聲拱手道:事關晉陽城十六萬百姓,還望杜子能夠出麵采購一批木材,由晉陽官府出資收下。”
薛武安也不是傻子,自然聽出了蕭傳聲的意思,他是想和杜明章做一筆大宗交易,壓一下價格,不讓木材價格飛升,這樣對他,對晉陽城都有好處。
杜明章想了想,道:“可是蕭令,現在正是寒冬臘月,我手中又沒有足夠的人手去開采木料,隻能轉手采購,如此,價格隻怕是……”
蕭傳聲一愣,隨即道:“在下聽聞杜子在江南有許多生意,何不從梁國采購木材?梁國山林密集,容易開采,價格自然也就低些了。”
杜明章苦笑道:“蕭令,你莫以為我不想,隻是現在梁國內亂,梁王已經臥病在床,不能理政,丹陽風雨欲來,奪位的雙方已經封鎖了城門,不允許任何人出入。所幸在下早就看出不對,將大部分店麵全部撤出了丹陽。現在我隻在梁北、梁東還有點生意,山險路遠的,我也沒辦法啊。”
一旁的薛武安心頭一動。
“唉。”蕭傳聲長歎一口氣,搖著頭,“那依靠杜子現在的生意,能夠將木材壓到什麽價格?”
杜明章仔細一想,道:“一刀五斤。”
蕭傳聲頓時麵色大窘,“杜子,這可比平價要貴一倍啊!”
杜明章歎氣道:“我的生意無所不包,皮革、鐵器、草料、馬匹、布帛、酒肆賭坊,正因為生意太多,全力為你調配木柴,會影響我其他的生意。這已經是最低的價格了,不能再低了。”
蕭傳聲飛快地計算一下,咬牙道:“一刀七斤可否?”
杜明章想要的正是這個數字,但他卻裝作一副為難的樣子,沉吟了半晌,歎道:“好吧,看在蕭令的麵子上,就勉為其難答應吧。”
蕭傳聲大喜過望,雖然這個價格還是很高,但也比開市的木柴價格要低很多,在薛王那裏自己也好交代,而且沒準還能撈一點油水……
蕭傳聲拿起酒樽,笑道:“多謝杜子了!”
杜明章也很高興地端起了酒樽,與蕭傳聲共飲了一樽。
而旁邊的薛武安若有所思地看著這兩個談論生意的“商人”,不知道在想些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