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六章:晉陽之春(下)
一月十五的時候,天上再度下起了雪,但在曆法上,春天已經到了。今日午時,薛王親自出席,舉辦了對春神句芒的大祭祀,以期盼今年風調雨順。薛武安對這些鬼神之事缺乏興趣,在典禮上也漫不經心。看著那些巫師們跳來跳去召喚句芒的樣子,他甚至感覺有點滑稽。
晚上的時候,按照薛國的習俗要喝“春酒”,薛武安卻也管不了那麽多,隻顧著在家裏自己喝,沒有參加任何人的宴會。
在一片歡樂祥和的氣氛當中,晉陽再度成為了那個原先的晉陽。這幾個月的擔憂、害怕、恐懼似乎已經全部被滌**一空,晉陽人是善於遺忘的,他們很擅長把一段恐怖的記憶從大腦中抹除。十八年前的晉陽之戰之後,他們也是這麽過來的。
如果薛武安也陷入節日的氛圍當中,也許也會變得和他們一樣。但是薛武安沒有,所以現在他還保留了一分理性。
但是這最後的一分理性浸泡在醇酒當中,被泡得越來越淡。
對薛武安來說,這幾個月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都太過龐雜。在喝酒的間隙,他會幻想現在整個天下的局勢,幻想東、西兩位帝王中間的這個小小的晉陽。
來到晉陽也已經半年多了,他從一介布衣成為了一名權貴,新的春天正在降臨,而上一個孟春,自己還正從丹陽前往晉陽,並即將在晉陽遇到那個如同命中注定般的“林安”。
更重要的是,薛武安今年十九了,按照虛歲算的話,便已經成年了。
現在才“成年”,對於薛武安來說,無疑是莫大的諷刺。他感覺他現在的問題不是成熟,而是衰老。
而他心中堅持的那個“道”,也正在逐漸的弱化,弱化的速度甚至不能算作“潛移默化”,這是薛武安的莫臼都有目共睹的。
而薛武安沒有發現的是,莫臼也產生了變化,他臉上的壞笑越來越少,愁眉不展的時候越來越多。
酒過三巡,莫臼和薛武安都有了一點醉意的時候,忽然有下人跑了過來,對薛武安道:“主人,外麵有客人,說是秦國質我國的公主。”
在晉陽城內的秦國公主,除了百裏華之外沒有第二個人。薛武安不知道她為什麽要來,便道:“讓她進來吧。”
下人下去之後,一旁的莫臼也順勢站了起來,“你讓她陪你喝吧,再這麽喝下去,我可受不了。”
“你的酒量怎麽變差了?”薛武安不禁有點不滿,他是不想和百裏華獨處的。
“被你這樣天天灌,就算是少康也受不了啊。”莫臼苦笑一聲道。少康是夏人傳說中的酒神,現在有些地方還在祭祀他。
薛武安歎了一口氣,點了點頭。莫臼報以微笑,輕輕地走出了屋門,去自己的偏屋睡覺了。
莫臼走了之後,整間屋子忽然就徹底安靜了下來,薛武安靜靜地喝了一樽酒,這種寧靜對他來說也是十分珍貴的,他需要這片刻的安寧。
接著,百裏華走了進來。
“公主。”薛武安沒有站起來,隻是向她舉了舉酒樽,這其實是嚴重的失禮,但現在禮儀並不是薛武安所在意的。
百裏華深深地看著薛武安,輕輕地一笑,然後關上門,坐在了薛武安的麵前。
她的笑容多好看啊。薛武安那一分被酒泡化了的理智現在竟然在他的大腦中挑撥出這樣的想法。不過這的確是事實,百裏華很美,她笑起來更美。每次百裏華一笑,薛武安都能看到她潔白整齊的牙齒,這是真誠而歡愉的笑容,不是那些人“笑不露齒”的虛禮。隱隱地,薛武安似乎還能看到百裏華口中的粉舌,如果說百裏華的聲音是仙樂,那隻小小的舌頭就是琴弦……
“公主此來,所為何事啊?”薛武安盡力沒讓自己露出內心的真實情感,盡力想把早就準備好的怨恨套在百裏華的頭上。
百裏華看了薛武安一眼,輕聲道:“來向你道謝。”
“哦,沒事。”薛武安別過頭去,不去看百裏華。
百裏華輕輕地咬了咬嘴唇,然後拿過一個空酒樽,給自己倒了一樽酒。
“你還想說什麽嗎?”薛武安輕蹙眉頭,看著百裏華。
“沒有了。”百裏華搖搖頭。
“為什麽我覺得你有呢。”
“現在要說的,的確沒有了。”
薛武安點點頭,重新看著百裏華,“那你現在想做些什麽?”
“我隻是想……”百裏華輕輕地舉起了手中的酒樽,“陪你喝會兒酒而已。”
薛武安愣愣地看著她,似乎她端的不是酒樽,而是一顆跳動著的心髒。他吸了一口氣,道:“為什麽?”
“一個人喝酒是很苦的。”百裏華輕輕地一笑,也不等薛武安,自己就喝幹了那樽酒。
“我不是一個人,剛才莫臼也在這兒,隻不過跑掉了而已。”
似乎是想證明什麽一般,薛武安倔強地道。
百裏華沒有回應,隻是給自己又倒了一樽酒,然後一飲而盡。
看著她喝酒的架勢,不知道為什麽,薛武安忽然害怕起來,他想坐得離百裏華遠一些,但想了一想,卻沒有挪腳。
“你在害怕什麽?”
百裏華的聲音雖然輕,但是卻像驚雷一樣,讓薛武安愣在原地。
“我……”
薛武安的防線立即崩潰了,在戰場上,他是連盧綰都能頂住的勇將。但是在這裏,他卻沒有一點力量。
“知道嗎,你和以前的我真的很像。”百裏華輕輕一笑,繼續給自己斟酒,“什麽事都藏在心裏,從來不會跟別人交流,每一天都得過且過……”
薛武安回想著當初太子對百裏華的評價,不禁冷笑道:“你現在可不是這樣的。”
“人是會變的。”百裏華下了這個論斷之後,再度飲下第三樽酒,“看來最近你有錢了,買的酒好喝多了。”
聽到這話,薛武安臉上一紅,正要說些什麽,忽然聽百裏華道:“這麽多年來,我見過太多鬱鬱寡歡的人,其中也不乏和你很像的人,但是我知道,你和他們不一樣。”
在薛武安的心中,似乎已經預見到了百裏華要說什麽。他對百裏華接下來的話既抱有極大的恐懼,又有無比的好奇。
“什麽地方不一樣?”
百裏華輕輕地一笑,道:“我想你知道。”
薛武安頓覺意興闌珊,他不喜歡把話說一半,但是又對百裏華沒有什麽辦法。他頓了頓,把手中的那樽酒喝進肚中,然後伸手去拿酒壺。
酒壺在百裏華的手中,她見薛武安伸手來拿,卻把手中的酒壺往後一撤,然後向薛武安一笑。
薛武安愣了一會兒,然後把手裏的酒樽遞了過去。
百裏華給薛武安斟了一樽,然後給自己又斟了一樽,隨即舉起手中的酒樽,笑道:“共飲。”
薛武安點了一下頭,與百裏華同時一舉酒樽,然後遞到嘴邊,將其飲下。
不知為何,這一樽酒好像比起前幾樽,要更加火熱。薛武安喝了這一樽,突然對酒失去了興趣,輕輕地放下了手中的酒樽。
而百裏華還在繼續喝著,一樽兩樽,五樽六樽,直到連酒壺都見了底,她還是在喝。
雖然薛武安並沒有去看百裏華的臉,但心中的某一處還是被撥動了。等待百裏華喝第七樽的時候,他輕聲道:“很難吧?”
百裏華的動作一滯,但是第七樽還是飲了下去,隨即她的聲音傳入了薛武安的耳中:“是。”
薛武安長長地歎了一聲,似乎是在表示心有同感,又似乎是在表示對百裏華的無奈。不管是哪一種,薛武安的所有防禦都已經被卸下來了。
“不過我的難和你的難是不一樣的。”百裏華話鋒一轉,忽道,“我生在王族,脫逃不得。你不一樣,你本來是草野的遊俠,有著一片無比自由的天地,但你卻來了這裏……”
話到最後,百裏華的聲音越來越小,已經分不清是羨慕還是埋怨。
“自由有時候反而更難。”
薛武安輕聲道,在說這句話的時候,他想到了安西君和蕭陽當初和自己談話時,也說過類似的話。
在“自由”之中遊走了許久的薛武安,開始渴望著限製。而在“限製”當中無法呼吸的百裏華,卻在渴望著自由。
這兩個奇怪的人,在同一間屋子裏,再度開始飲酒,薛武安還有很多壺酒,足夠他們喝上三天三夜。
不知什麽時候開始,百裏華的手,已經放在了薛武安的手上。
“你一定很喜歡清妹吧?”兩個人都快醉了的時候,百裏華輕聲在薛武安耳邊問道。
“我不知道……”薛武安的回答簡潔卻又模糊。
“你還有其他喜歡的人嗎?”百裏華的下一個問題更加尖銳。
“我不知道。”
薛武安說完這句話之後,他就失去了說話的機會。
在晉陽的春天來臨的時候,兩個奇怪的人,在同一間屋子裏,相互撫慰著對方。
屋外,莫臼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了窗口,雖然他沒有去看屋內,但是一抹壞笑已經掛上了他的嘴角。
“還不錯,這家夥有長進。”
莫臼輕聲地道,麵對著漫天的大雪,他卻沒有感到多少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