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八章:人心寒冬(上)

在監牢中住了這麽久,文信君蕭睿的身體已經像被蛀蟲腐蝕的朽木,雖然不至於崩碎,但卻連動一下都是十分困難的。

這些日子,蕭睿的心中想了很多,高登的屍體似乎仍在自己的眼前晃**,高登的臉也時常在蕭睿的夢裏出現。每次夢到高登的時候,蕭睿都從夢中驚醒,但是卻沒有驚呼,沒有尖叫。蕭睿的舌頭已經變成了斷裂的琴弦,所有言語湧到喉頭,便再也上不來了。

薛王來過,北成君來過,司馬陵來過,但他們麵對的都是一具腐爛的活屍,他們既沒有看到想看的,也沒有聽到想聽的。

但是蕭睿沒有夢到自己的五哥蕭嶽,一次都沒有。蕭嶽的樣子,蕭睿早就已經記不得了。他隻記得當初定陽出征時,蕭嶽剛好休假,正在家中陪伴即將臨產的妻子。離去的時候,蕭睿和蕭嶽都沒有想到這是他們最後一次相見。

臨別的時候,蕭嶽是什麽表情?高興?興奮?平靜?憂傷?悲憤?蕭睿早就記不起了,也許臨死的時候,自己才能記起來。

那時候的晉陽城是一座多麽美麗的城市啊。為了再度加強王都守衛與商業,王兄挑選東方三郡的富民遷入晉陽。那次從東方三郡遷來的居民是那麽多,多到舊城早就人滿為患,薛王遂下令拆掉城垣,在空出交通大道的前提下,任由居民修建宅屋。

一年之後,拆掉的城垣又被緊急修建起來。晉陽的居民也人去城空,成為了一座死氣沉沉的城市。

自那時起,蕭睿似乎就對晉陽失去了概念。有時候,他會覺得自己所處的不是晉陽,而是一片鬼域。街上的行人也不是行人,而是厲鬼。

現在,蕭睿終於不用再擔心了,因為他自己就變成了一隻厲鬼。

所以當他看到伍健的時候,本以為是自己的死期到了。他動了動自己的四肢,發現沒有一丁點的反應。他再度使勁,終於將那四根棒子般的肉體挪動了一下,但是腰已經沒有力氣支撐起他沉重的心了。

“文信君。”伍健向他一拱手,“我是柳發的兒子。”

柳……柳發?

蕭睿睜大了眼睛,想盡力支撐自己站起來,但是卻仍是沒有力氣。

“你……你是……”

他張開嘴,幹裂的嘴唇幾乎要流出血來。

“柳……柳將軍……”

“不錯。”伍健放下手,也為蕭睿的狀態吃驚,他實在沒想到堂堂文信君在監牢裏麵竟然變成了這番摸樣,“文信君,你受苦了。”

柳發。

是的,蕭睿還記得柳發。那是一個笑容像春風一樣溫暖的少年,和蕭嶽一起長大。蕭嶽前往墨家時,柳發也跟隨蕭嶽學了幾年,後來提前回到晉陽。蕭嶽回到晉陽後,他們二人仍然是形影不離的好夥伴。蕭睿還記得盧修當時剛剛立下軍功回到晉陽的時候,遇到了蕭嶽和柳發。柳發衝上去就問:“你就是那個在戰場上殺了隨將屈超的盧修嗎?”

盧修雖然心高氣傲,但畢竟還是沉穩的,隻是答道:“正是。”

柳發當時年紀尚幼,還無功名,卻叫道:“聽說你的劍術高超,我的劍法是嶽兄教的,可是正宗的墨家絕誌劍,要不我們來比一下?”

他搖頭晃腦的樣子,逗笑了盧修和蕭嶽,他們四個就是這樣認識的。

那時候,高登還是一個軍中的小小士卒,還沒有被蕭嶽賞識進入將班。山詠和楊去疾也還沒有進入朝政。劉冀還隻是一個普通的二五百主,蕭嶽也還沒有救過他。郭伏倒是進入了朝中,但那時候他一心想建立軍功,如果他那時候知道之後的幾十年他都會作為中庶子侍奉薛王左右,不知會作何感想。

那時候的大兄,也是一個勵精圖治,一力要將西秦徹底摧毀的明君。那時候,上官何、公孫銓、蕭夔、蕭洛都還很年輕,年輕到沒有人能想到他們會成為日後薛國的棟梁。

轉眼,就已經三十多年了。

護送蕭嶽之妻離開晉陽的,是五個人。過了這麽多年,這五個人過世的過世,隱居的隱居,都不知去向。高登來找自己的時候,說他隻知道柳發的去向,那便是與他一樣加入了農家。

柳發……那個最喜歡在下雪天在庭院中舞劍的柳發,竟然又有了一個兒子?

“你……你叫什麽?”蕭睿潤了潤嘴唇,聲音也大了一些。

“我叫伍健。”伍健拱手道,“由於文信君知道的原因,我不能姓柳。否則在晉陽活動,便會很不方便。”

“你父……在何處?”蕭睿用手臂撐了撐,盡力向後一縮,靠到冰冷的牆壁上,勉強直起腰杆。

伍健長歎一聲:“我父早在九年前便已經去世,健不才,秉承我父遺誌,遂聚集整個農家的精銳力量北上進入晉陽,本想助文信君一臂之力,不想……文信君竟然已……”

接下來的話,他沒有說出來,蕭睿卻聽得明白。他冷笑了一聲,長歎道:“我現在已經全無力量,隻是砧板之魚,任人宰割……伍健,我與你父情同兄弟,稱你一聲侄兒,不為過吧?”

伍健連忙躬身,“叔父請講。”

“侄兒……”蕭睿正要說話,忽然胸口一陣痛,連咳數聲,震得伍健的耳朵都有點痛。

咳聲漸止,蕭睿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道:“侄兒,你可有繼任我誌之心?”

伍健連忙跪了下來,拱手道:“叔父何出此言,健從小在農家長大,現在已經身居假榖主之位,有節製農家十萬弟子,統帥兩千神農衛之權。薛王說到底也是凡人,不可能殺之不死。我父當初因他而逃,我母我兄俱死在晉陽,我師兄樂滿慘死薛王劍下,此仇焉能不報?”

聽到這兩句話,蕭睿的眼睛亮了一下,但是很快便又黯淡了下去。

作為一個將死之人,蕭睿本來已經沒有什麽欲望了。未成的報仇之誌是他唯一的寄托,但是這些日子,他不斷在心中思考,自己這麽做到底有沒有意義。

畢竟五兄已經死了,就算自己殺了大兄,也是沒有任何意義的。

但是他該死。而且太子協助理政已有數年,現在就算薛王暴死,也不會影響薛國朝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