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九章:人心寒冬(下)

所以,沉思一番之後,蕭睿還是道:“如果你真的有此誌,可以去找大司寇藺回和行人步乾,報出我的名號,他們兩個人將成為你強有力的助力。”

伍健愣了一下,他實在是沒有想到即便身陷囹圄,文信君還是有屬於其的政治資本,不禁喜道:“多謝文信君。”

蕭睿皺著眉頭點點頭,“我能幫你的,隻有這些了。如果你真的能夠殺了薛語,別忘了……在我和高登的墳頭告訴我們一聲。”

伍健聽他說得淒苦,也不由得動了悲情,歎道:“健一定不忘。”

蕭睿點點頭,吸了一口氣,卻隻吸進去監牢中的塵埃和臭氣,不由得再度咳嗽了幾聲。

伍健見時機成熟,便小心翼翼地道:“實不相瞞,健此次來見文信君,是為了問一件事。”

“事……事?”蕭睿咳嗽了兩聲,有點奇怪地問。

伍健點點頭,站了起來,這一席話他早已在腦中排演了多日,現在終於派上了用場,“文信君當知,我父當年險些拚掉一條性命,便是為了武成君之子。我有心將武成君之子擁立為農家之主,進而進入薛國朝政,奪取薛國王位也未可知也。不知……這位武成君之子現在何處?”

蕭睿愣了愣,看著伍健的眼睛,想從其中看出一絲異樣來。但是伍健的眼神十分純淨,絲毫看不出他有什麽別的心思。

這自然是伍健的本領,為了這一刻,他排演的時間實在是不短。

過了很久,蕭睿才緩緩道:“柳發沒有給你說嗎?”

伍健輕輕地搖了搖頭:“沒有,我父從來不給我說他們當年之事。”

蕭睿歎了口氣,“你父做得很對……我勸你還是打消這個念頭吧,武成君之妻當年為了讓其子遠離朝局,讓薛武安進了墨家,親手將其交給了墨家巨子。他現在恐怕已經成為了一個墨家遊俠,遊曆江湖,不會再沾染廟堂腐氣了。”

伍健愣在了原地,兩隻手還懸在空中,僵在了那裏。

墨家?

自己尋找了這麽多年的武成君之子,竟然在墨家?

伍健的眼中射出了一道精光,他終究是達到了這次拜訪的目的。來這裏用謊言來欺騙這個即將死去的老人,盡管有違伍健的本心,但卻能夠給他真相。

真相就是,自己一直尋找的那個人,就在自己身邊。

“多謝叔父,侄兒知道了。”伍健現在一心隻想把這場會麵引向結局,就像一首梁歌,就算中間再百轉千回,再辭句華美,終是要唱出那最後的一節。

現在的蕭睿,在伍健的眼裏,已經是一個死人了。蕭睿當然不知道自己在伍健眼中的處境,但他能明顯感覺氣氛的變化。多年從政的經驗已經讓他從伍健的眼神中看出了一絲異樣,可他知道,他已經沒有時間去鑒別了。

“去吧。”蕭睿隻得有氣無力地道,“別忘了你父是怎麽死的,他之遺誌,切莫辜負。”

伍健看著眼前這個已經成為朽木的老人。沒錯,他會記得的,他永遠不會忘。

伍健永遠不會忘,自己的父親在農家是怎樣的鬱鬱寡歡,終日醉酒。他也不會忘記,在自己的幼時,父親、兄長和母親是怎樣和藹慈祥地照顧自己。

而這些,都被那個武成君的兒子毀掉了。

當伍健走出牢房的時候,冷風吹到他的臉上,吹得他生疼。雪再度下了起來,從梁國來到薛國,他還不是很能習慣這裏的冬季。盡管他日夜修煉的四時劍法中有一招“天下皆冬”,但梁國的冬分明不是這樣的。

十七年前薛國的冬,也不是這樣的。

伍健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對身旁的人道:“這一次,要多謝你了,蕭衛尉。”

伍健身邊站著的,是一個甲士打扮的年輕人,臉上帶著得意的微笑,留著隻有年輕人才會去精心修剪的胡須。他是新任的衛尉,北成君之子,蕭安平。

“太子的吩咐,哪裏有不遵之理。”蕭安平笑著一拱手,“隻不過還希望太子能夠記住在下的這一點綿薄之力,畢竟我才剛剛當上衛尉,諸多事調度不便啊。”

雖然出身貴胄,但是如此正大光明地索取好處,還是讓伍健覺得麵前的年輕人缺乏政治經驗。這並不奇怪,任何人都在某種程度上缺乏政治經驗,隻是補充經驗的速度決定著這個人的仕途,甚至生死。

伍健笑了笑,對蕭安平拱手道:“蕭衛尉的好意,我定會給太子說明的。”

蕭安平笑得喜笑顏開,連嘴角的胡須都在微微顫抖著。

伍健抬頭看了一眼漫天的大雪,仔細回想著剛才和文信君所說的每一句話。

墨家。

伍健在墨家內部已經潛伏了七八年,父親去世之後,他就奉榖主之命潛入墨家。隻可惜七八年來,素無建樹。在於安城,好不容易才利用墨家火並的機會爬到了尚同院的掌事之位。墨家總院的那些人自己已經非常熟悉,武成君之子會是他們當中的哪一個呢?

伍健思來想去,實在是難以確定。正準備邁開步子離開監牢,忽然渾身一震。

親手交給墨家巨子……

喬琰雖然為了樹立威信,刻意與手下弟子疏離,但是有一個人,他卻是一直偏愛的。盡管這種偏愛也被他一直壓抑。

那便是薛武安。

直到喬琰死,薛武安都是喬琰的救命稻草。

喬琰是自己殺死的,他死之前說的話,現在再度浮現耳中:

“武安,看在你父親的麵子上,幫我一把吧。”

薛武安!

伍健幾乎呆在原地,比剛才在牢獄當中聽到文信君的話更讓伍健不知所措。

薛武安,這個自己欣賞到有點崇拜的少年,竟然就是自己尋找了十餘年的仇人?就是那個十八年前繈褓當中的嬰孩?

逃出晉陽的時候,自己實在太小,很多事情都記不清。長大後問父親,父親也不好好回答。自己真正記住的,隻是母親和兄長的慘死。

而按照伍健的想法,這一筆帳要算在薛武安的頭上。僅僅因為他是武成君之子,所以才比自己母兄的性命更加高貴,伍健無法接受這個結局。

但是在於安,伍健分明親眼看到薛武安為了平民百姓不惜以身犯險。於安平原上,他也從薛武安的眼中看到了悲憫的大愛。

伍健抬起頭,任憑雪花落在臉上,冷得生疼。他曾經幾乎將薛武安擁立為巨子,雖然也有私心在,但也是真心佩服薛武安。

可是現在,薛武安卻離開了墨家,來到了晉陽,來到了這個當年他險些被誅的地方。

他對當初這裏的血腥毫不知情,也毫不在意。

伍健長長地呼了一口氣,將天空中的雪花融化了一些。尋找了這麽多年,當他真正找到仇人的時候,內心中卻是空虛到了極點。

伍健忽然打了個寒顫,一扯身上的鹿裘,裹住了身子,邁開步伐離去。

他已經沒有其他的路可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