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一章:昏昏沉沉(下)

“真的假的?”薛武安呆住了。上官何和宣平君公孫銓都是老臣,和蕭平素無交集,在公子拱與太子穰的奪嫡之爭中一直冷眼旁觀。怎麽現在突然就倒向了蕭平?

“勸你一句,千萬別小看蕭平。”莫臼的眼角閃過一絲寒光,“他是薛王的幼子,在你還沒有加入的時候便已經與公子拱、太子穰三分薛廷,你真的以為他是等閑之輩嗎?”

這個問題,薛武安自己也想過,但是對薛武安來說,蕭平的心機怎樣不是最重要的。隻要他真的按照約定在即位之後實行墨道,薛武安就不會後悔幫他。

說到底,在一個邦國範圍內實行墨道,還未有人試過。在薛武安的內心,對這次試驗的結果並不抱太大的希望,但他仍想試一試。

俠道無法守住墨道,就用其他辦法。這句話薛武安已經想過無數次了。在離開墨家的時候,他就意識到方法有很多,做官、為將、開派、著書、遊說……這是一個混亂的時代,混亂也有混亂的好處。

如果為將之道也不能的話,薛武安可能會選擇另外的道路。可那似乎遙不可及,更何況為將一途對薛武安來說是有特殊意義的,那就是安西君臨死前的托付。

像自己的父親一樣死去。

對當時安西君來說,生不是最重要的。死才最重要。

這個觀點薛武安現在還不敢苟同,作為一個活人,盡管是一個內心迷茫的活人,但薛武安仍想做一點事。

“這也是好事。”薛武安飲了一口酒,笑道,“如果蕭平像我一樣食古不化,才是最糟。”

莫臼忍俊不禁,搖頭長笑,“有時候我真不知,你到底是真傻還是假傻。”

同樣的話,盧綰也說過。薛武安淡淡一笑,仍舊像上次一樣沒有回應。

笑了半晌,莫臼似乎笑累了,臉上的笑意逐漸消失。過了一會兒,他也唱起了那首《采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莫臼把這一句反複唱了好幾遍,才又笑道:“當年入薛的時候,遇到公子,也是這樣的一個大雪天。”

薛武安一愣,這還是莫臼第一次提到他的往事。與莫臼相處的這幾個月裏,薛武安知道莫臼不喜歡說自己的出身,所以也小心翼翼地避開了相關問題,就像薛武安小心翼翼地避開關於自己的身世問題一樣。

“是嗎?”薛武安輕聲應道,“當時你和安西君是怎麽相見的?”

莫臼的眼睛中忽地煥發出光彩來,似乎意識到了自己的失言。他彷若無事地喝了一口酒,“一言難盡。”卻是不再多說。

薛武安雖然覺得有點不高興,但是想了想,笑了一笑,也沒有多說什麽。

身在亂世,誰還沒點秘密呢?

第二日,薛武安醒得很早。起來之後正覺得無事可做,忽然有下人過來說有人拜訪。

薛武安抬頭看了看窗外,雪已經停了,但饒是如此,卻也是積了厚厚的一層。是誰會這麽早來拜訪自己呢?

薛武安想了想,除了蕭平之外,似乎再也找不到其他可能了。

“有刺嗎?”雖說如此,薛武安還是覺得穩妥為上,問了一句。

“有。”下人道,遞過來一張木刺,薛武安接到手中,仔細一看,發現上麵寫著:“梁使離。”

“梁使?”薛武安一愣,看著手中的木刺,又看了好幾遍,確定自己沒有看錯。梁使為什麽要來拜訪自己呢?這個“離”又是誰?

薛武安仔細想了想,發現自己實在是不認識叫“離”的,隻好苦笑道:“請他進來吧。”

下人應了一聲,走了。薛武安沉默了片刻,馬上拿出了昨夜的那一壺酒,也來不及熱了,直接就倒了兩樽。

緊接著,他就聽到身後有人叫道:“梁使陳離,見過中大夫。”

薛武安此時還沒有回過身,頓覺有點尷尬,似乎是自己在擺架子一般。不過這個陳離卻也是個機敏的人,知道自己現在不能上朝,能不能保住將軍的職位還不好說,稱呼自己用的是自己的爵位。

薛武安連忙放下了手中的酒壺,回頭看去,站在門口的是一個身穿淺藍色長袍的青年,看上去不過二十六七歲,十分瘦削,但是卻有著超過普通梁國人的身高。

他的衣服上繡著十分複雜的紋飾,這些紋飾是梁國特有的。和薛國貴族衣服上麵的紋飾不同,梁國貴族的紋飾多半是色彩十分複雜。不過陳離的這件卻更是奇特,衣領和腰帶上繡滿了方格紋飾,左右兩邊的顏色竟然還不一樣。再加上陳離戴的高冠,如果在中原有人這麽穿的話,隻怕會嚇壞街人的。

不過薛武安知道,梁國內部的禮法限製沒有中原這麽嚴重。但盡管如此,這位陳離的穿著也實在奇特了一些。

“梁使。”薛武安一時不知該叫陳離什麽好,“快快請坐。”

陳離麵無表情地一躬身,款款走入屋內,走路的時候雙手扶在腰帶上,每一步的距離既不大也不小,再加上一身長袍,走起來真有仙人的感覺。

不過……他不冷嗎?

薛武安看著陳離,陳離隻是在外麵披了一層貂裘,也隻是披到肩膀,沒有護住正麵。而貂裘之下,隻是兩件春衣而已。

坐下之後,陳離向薛武安拱了拱手,“中大夫。”

“梁使請說。”薛武安見他一臉有事相求的樣子,連忙道。

“能生個火嗎?”

“……”

生好了火,陳離的臉色看上去好一些了,表情也不再那麽僵硬。注意到薛武安的眼神之後,陳離有點靦腆地一笑,“中大夫莫怪,我是梁人,實在不適應中原的冬天。”

“我亦在梁居十幾年咦。”薛武安用梁言道,陳離的雅言已經說得夠好了,如果不是他自己說,薛武安幾乎沒意識到他是梁國人。

陳離一愣,笑著用梁言道:“中大夫亦是梁人?”

薛武安愣了愣,自己真的是嗎?仔細想了想,還是點頭道:“是兮。”

“羌來薛國?”陳離疑道?“羌”在梁言中是“為何”之意。

“天若有誌,厥意兮,我奈何兮。”薛武安苦笑一聲,長歎道。梁人十分崇拜仙神,隻不過和墨家的“天誌”仍有點區別。薛武安這裏用的是墨家的觀念,說明此乃天命。但細細一想,這又是違反墨道的,墨道中有“非命”一說,強調命運掌握在自己的手裏。

陳離正要再說些什麽,忽然聽到有一個的聲音傳了過來:“武安,你在說什麽怪話呢?我怎麽一句都聽不懂?”

薛武安向前一看,莫臼打著哈欠走進來,看到坐在偏座的陳離,卻是一怔。

“莫兄,我給你介紹……”薛武安正要說話,陳離卻已經站了起來,身形在微微地顫抖。

“是你!”

陳離和莫臼一同叫道,正要為莫臼引薦陳離的薛武安愣在原地,不知道該說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