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九章:謀反(下)

蕭平看到薛王如此言辭,卻是對眼下的情景也明白了兩三分,看了一眼身邊的上官何,微微頷首,投去了感謝的目光。

公子拱和呂肆也都已經明白過來,各自懊悔。尤其是呂肆,本來準備了許久,本以為此次朝會上的彈劾可以一擊絕殺,沒想到剛過易折,太子一黨竟然也想扳倒薛武安,反而起了反作用。

可是,太子穰和薛武安本來就沒有仇怨,薛武安這種中立勢力還可以是拉攏的對象,太子為什麽要如此積極地打擊薛武安?難不成……太子其實是以進為退,欲縱故擒?

如果真是這樣,便一定是那個司馬陵搞的鬼。

呂肆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他用了三年的時間,好不容易為公子拱拉攏了朝中大半的勢力,太子已經變得如同風中之燭一般脆弱。隻要再加一把勁,完全鬥倒太子甚至殺了他,薛王就隻能立公子拱為太子。

但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司馬陵橫空出世,僅僅數月的時間,田部和市部就已經脫離了自己的掌控,與自己一同入薛的上卿霍徽也加入了太子的陣營,甚至與自己關係甚好的梁國駐薛使者陳離,也與自己漸行漸遠。

如果不除掉此人,公子拱的上台就是一句空談。那自己的目標,也就更加遙不可及了。

薛武安仍是呆在原地不知道說些什麽,剛才站出來卻沒有說話的莫臼現在就站在薛武安的身邊,見狀連忙捅了捅薛武安的胳膊。薛武安忙拱手躬身道:“多謝王上。”

薛武安直到現在,還是沒有真正理解自己到底遭遇了什麽。但是看著王座上的笑容滿麵的薛王,似乎一切都沒有那麽遭。

一切當然沒有那麽糟,司馬陵的嘴邊再次浮現起一絲笑容。而這笑容被莫臼看在眼裏。

“藺回!”薛王叫了一個名字,一個四十餘歲的中年人站出來,拱手回應,正是現任大司寇藺回。

“你去搜集所有證據,調查清楚薛武安到底有沒有蓄意陷害蕭築。”薛王朗聲道,“盡快給我答複。”

散朝之後,薛武安有點懵,走出議事殿、走出王宮直到進入自己府邸的整個過程,薛武安事後完全記不起來,他隻記得自己進府後有點無力地坐在地上,似乎剛剛打完一場大仗。

而跟隨他進入的莫臼,也沒有了往日的壞笑,而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傍晚的時候,莫臼給薛武安打了聲招呼,走出了薛武安的府邸。

晉陽城的百姓大多仍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傍晚的時候街上已經沒有什麽人了,涼風一吹,顯得有點詭異。

很快,莫臼就走到了一處宅邸,宅邸門口的兩名衛兵看到他,走上前來,問道:“這裏是相邦府,不要亂闖。”

莫臼笑了笑,露出他標誌性的壞笑來,“你們難道覺得我像是個壞人嗎?你們去找相邦,告訴他,安西君門下的莫臼求見。”

兩名衛兵互視一眼,有點緊張地點點頭,小聲商量了一下,其中的一個便向府內跑去。另一個衛兵則繼續站在門口,用警惕的眼神看著莫臼。

莫臼卻仍是滿臉壞笑,似乎故意讓衛兵覺得自己不懷好意一般,笑吟吟地看了那名衛兵很久,久到莫臼懷疑那名衛兵都要吐了。

最後,還是那名進去報信的衛兵為其解了圍,他跑出來,向莫臼拱了拱手,“相邦請你進去。”

“有勞了。”莫臼笑了笑,邁著大步走進了相邦府,一邊走,他一邊留意著身後的聲音,果然,他才走了沒幾步,就響起了說話聲:

“大哥,我懷疑剛才的那個人看上我了……”

“別亂說了,那可是相邦的貴客,再說了,就你這模樣,就算找男寵也輪不到你啊。”

“說的也是……”

“要說男寵,近日梁國令尹吳陽給我們王上送了一批孌童,聽說那個漂亮啊……”

“……大哥,我得離你遠些才好。”

“瞎說什麽呢!”

……

莫臼的臉上再度浮現起一絲壞笑,有時候心情煩亂的時候,他就特別喜歡捉弄別人。看著別人出醜,自己的思緒似乎也會好一點。

隨著越來越接近相邦府的正殿,莫臼臉上的壞笑也在慢慢消失。他此次前來,是來向北成君問個清楚的。不管怎麽說,白天的時候北成君打的那個眼神,實在太奇怪了些。

自己和北成君的關係並不好,而薛武安和北成君的關係也沒有好到哪裏去。薛武安雖然沒有完全理解朝堂上發生的事情,但是莫臼對這些朝堂上的權術並不陌生,多少猜出了一些。他最不明白的是,為什麽北成君和司馬陵願意幫助薛武安逃過此劫?

有一些事情,薛武安是很難意識到的。就算意識到了,他也很難做好。莫臼一直在提醒自己,薛武安不是公子,很多事,自己越殂代庖會好一些。

畢竟自己是一個門客。

進入正殿,北成君就坐在上座,看到莫臼進來,他從案幾前挪開眼睛,搖擺不定的燈光照亮了他手上的竹簡。莫臼與北成君也不是見過一次兩次了,十次當中倒有八九次相見的時候北成君在讀書。

每次看到這種情景,他就想起了秉燭夜讀《莊子》的公子。

臉上再度掛上壞笑,莫臼拱手道:“北成君。”

北成君卻是無言地站了起來,踱著步子走到莫臼的身邊,一言不發地看著他,許久許久。

饒是莫臼定力不錯,也忍不住這樣的目光,笑道:“怎麽了,北成君,難道我今日的打扮太美,打動了北成君?”

北成君不禁失聲笑道:“多日不見,你還是那麽油嘴滑舌。”

北成君的態度倒讓莫臼愣了愣,“北成君……”

北成君抬起一隻手,笑道:“你不用說了,我其實一直也想和你解除誤會。上次薛武安來,我就對他說,屈無疆已經死了,有很多事情,我都已經想開了……屈無疆的屍首當時是怎麽處理的?”

莫臼沒有想到北成君會問自己這種問題,愣了一會兒,才道:“小殮之後,就被隨王帶到隨陽去了。”

北成君微微點頭,歎了一口氣,忽然又想起了什麽,“對了,楊益呢?”

莫臼答道:“楊益被隨王拜將,留在了隨國。”

北成君點點頭,臉上卻是有惋惜之色,明顯對楊益頗為欣賞。

莫臼看到北成君的表情,之前對他的諸多偏見也都消散了。他記得他也曾經問過公子為什麽公子和北成君兩人相互仇視,卻還是能坐下來一起喝酒,公子當時沒有回答。

這種感覺就有點像楊益和自己吧,雖然明麵上誰都瞧不起誰,但其實卻是生死之交。

“你這次來,是為了問我白日之事的吧?”

莫臼忽然聽到北成君道,連忙點頭道:“正是。”

“依你的智謀,不會想不到吧。”北成君看著莫臼,忽然一笑。

莫臼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道:“我已經猜到了你和司馬陵要保住薛武安。隻是我不懂,你為什麽要這麽做?當初在北成要塞,你可是險些將他殺了的啊。”

“將他殺了?”北成君哭笑不得地道,“我實在沒想到,你竟然還抱有這種想法,難道薛武安——”說到這裏,北成君頓了一下,又道:“難道薛武安沒給你說他的身世?”

“身世?”莫臼一愣,從他認識薛武安開始,薛武安在他眼中的形象就是一個無父無母、自小生活在墨家的江湖遊俠,而薛武安也是這麽宣傳的。

難道說,薛武安有自己不知道的背景?

“你果然不知。”北成君的臉色變了變,道,“我會幫助薛武安,便是因為他的身世,雖然司馬陵沒有明說,但想必他也是與我一般。如果薛武安沒有將他的身世說給你,我也不好代他說出。你還是回去問他本人吧,然後你就懂了。”

莫臼皺起了眉頭,被蒙在鼓裏的感覺實在是不舒服。他在公子門下時,公子對他知無不言,絕對信任,而對莫臼的身世卻從不打聽。莫臼一直覺得,這是最好的一種主客關係,薛武安在這點上,和公子有很大不同。

若是完全一樣,反倒是怪事了吧。

莫臼苦笑一聲,心中多了一分失望感,又道:“我懂了,隻不過呂肆和公子拱似乎是真心想陷害薛武安吧?”

北成君慢慢點頭,“不錯,這一點我也想不通。一個多月前,司馬陵來找到我,說有人想陷害薛武安,但是他和我盤算了許久,都不知道這種陷害該如何進展。但對於此事的真偽,他卻相當堅持,我便提出了以進為退之計,約定在薛武安還國之後,用此計保其命。”

莫臼蹙眉點頭,“這般說來,這是呂肆和公子拱一早就設好的陷阱?”

現在想起來,那封假軍報和薛武安的第二封軍報的失蹤本來就疑點重重。蕭築、蕭弭、聞川鼓、陳殊這幾個人都有可能是呂肆埋下的暗樁,處心積慮要扳倒薛武安。

如果真是如此,那就是他們已經發現薛武安加入了公子平的陣營。可以想見,雖然此次不成,往後的日子也注定不會好過。

呂肆……刺殺公子平的背後也是他,謀害薛武安的也是他,這個人的力量,真的如此強大嗎?

“不過我和司馬陵都覺得,在呂肆和公子拱的背後,還有一個人在推波助瀾。”

莫臼眉頭一挑,問道:“可是……公輸起?”

北成君臉上微微露出訝色,“正是。”

莫臼長長地歎了一聲,目光變得尖銳起來。

夜漸漸地深了,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去,燈光在從窗縫中吹來的風中搖擺,照亮了一個疲憊的年輕人。

“而那個公輸起,現在仍在晉陽!”

公輸起慢慢地從案幾上抬起頭,長出了一口氣,咳嗽了兩聲。平穩呼吸之後,他拿起了案幾上的一樣小東西,那是陸博棋中的籌。

“得一籌。”他的聲音細若蚊吟,“還差五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