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江湖飄散

林安用帶有歉意的眼神看了薛武安一眼,對蕭夔道:“將軍快起身吧。”

“謝公子。”蕭夔起身站好,“王上近日可還好?”

“王父身體欠恙已有數月,現在打理朝政的是我大兄。”

蕭夔點了點頭,“公子穰素來耿直,當不會耽誤朝政,有他在我就放心了。”

“我們的大兄精明了一輩子,就算得病了,還是那麽精明呢。”蕭陽冷笑著說,“北成君若是真的放心了,怎麽不問問公子平為什麽要跑到你這荒郊野嶺來?又是誰威逼利誘讓我對公子平動手?”

蕭夔瞳孔緊縮,“難道是公子穰——”

林安搖了搖頭,“北成君,眼下不是說話的地方。”

蕭夔連忙噤聲,皺著眉點了點頭。

薛武安看著不遠處的林安,目光越來越平靜,他一路上早就在懷疑了,但卻一直沒有確定。昨天晚上聽見蕭陽稱呼林安為公子的時候,他就應該明白過來了。

夏朝時,“公子”一詞便是用來稱呼諸侯宗親之子的,到了後來,各國紛紛稱王,有一些異姓的新生貴胄之子也被成為“公子”,比如當今四方公子中的梁國南平君,便是異姓的封君。但這兩個字仍主要用於稱呼各國宗室之子,而剛才蕭陽稱呼林安為“公子平”,薛武安終於知道了這個與自己朝夕相處二十多天的年輕人的真實身份——當今薛王的第三子,蕭平。

薛武安倒不奇怪蕭平為什麽要隱藏自己的身份,但當他知道蕭平的真實身份後,他內心中有一些最隱秘的東西被喚醒了,那本來是他最不想麵對的東西。

他看著蕭平的目光終於完全冷了下來。

“公子,事不宜遲,請跟我走吧。”蕭夔道,“隻要進入北成要塞,就算是神人也傷不了你。”

蕭平點了點頭,“辛苦將軍了。”說罷,他對著薛武安笑道:“薛兄也跟我們來吧,我還沒有好好感謝你。”

薛武安猶豫了一下,然後點了點頭,臉上帶著笑,但沒有說什麽話。蕭夔看了他一眼,薛武安從那一眼中看到了極其複雜的情感,但他已經不關心了。

蕭陽冷笑一聲,“中陽守將蕭陽恭送公子,恭送北成君。”

蕭夔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他飛身上馬,牽著馬韁催馬走了幾步,等待薛武安和蕭平上馬。

“六哥。”沉默了一會,蕭夔終於還是咬牙回過頭去,“你就這麽恨我嗎?”

薛武安聽到這句話,一愣,連忙向蕭陽看去,蕭陽已經坐在了馬背上,背對著蕭夔的目光,聽到這句話,他也愣住了。

過了一會兒,蕭陽才回答道:“我不恨你……我隻是怨你為什麽不做這個大將軍。”

蕭夔輕歎一聲道:“六哥,你是知道我的,我不是那種適合官場的人。”

“難道我就適合了?”蕭陽的聲音猛地大了起來,“你是不是忘了,我就是一個墨家的流氓混混,既不適合當將領,也不適合做官,難道你都忘了?——”

“六哥!”

死一般的沉默。

蕭平似乎對這兩人的恩怨也沒有太深的了解,眼中也露出了一絲疑惑,這時蕭平忽地看向薛武安,薛武安淡淡地把目光移到別處去。

“六哥……”蕭夔頓了頓,道,“當年是我不懂事,把你和五哥都看成了**不羈的人,但是……你應該知道,我對五哥也是佩服至極的,我也自認當時不可能比他做得更好。我拒絕王上封我大將軍而向他舉薦你,也是真心的——”

“別說了。”蕭陽的聲音很小,但很清晰,“不管怎麽說,你在兵道一事上的確比我更優秀,但你卻把這個位置讓給了我,這是何等的侮辱,你難道就不明白嗎?”蕭陽回頭向蕭夔笑了笑,不待蕭夔說話,便催馬啟程了,他的三百騎兵跟在他的身後,稀稀拉拉地結成隊伍,一起向南方飛奔而去。

薛武安和蕭夔一起看著蕭陽一行人遠去的背影,似乎同時被觸動到了什麽。蕭夔察覺到了薛武安的神色,眼神中竟然流露出一絲警惕。

而薛武安還是呆呆地看著蕭陽遠去,直到看不清楚,才輕輕地歎了口氣,喝了一聲“駕”,腳後跟用力磕了磕馬腹,催馬前行,**的馬被他的那一腳磕疼了,發起怒來,長鳴一聲,再次翹起前蹄,薛武安應聲而倒,再次直挺挺地摔在地上,吃了一嘴的泥。

蕭平和蕭夔都無奈地捂住了臉。

這天中午的時候,他們就到了北成要塞,薛武安自然不會指望短短數個時辰會讓這座要塞有什麽變化,但是比起清晨時分,要塞似乎顯得更為高大,來往的士卒也更加密集。

一進入要塞,就有一個穿著白色朝服,長相平庸的男子迎了上來,甩了甩他的寬袍大袖,向蕭夔施了非常標準的一禮,“將軍。”

薛武安看著他,覺得這個人從頭到尾都非常奇怪,這種朝服花紋複雜,款式正經,一般是臣工上朝拜見君王時才會穿的,在軍營裏穿,一是不合時宜,二是非常不便,也不知道這個人是怎麽想的。

蕭夔似乎見怪不怪,隻是點了點頭,向蕭平介紹道:“這位是參軍司馬陵。”說完便看著司馬陵問道:“情況如何?”

司馬陵一躬身道:“秦軍的異動沒有停止,斥候報告,河西的秦軍大營似乎在集結部隊,甚至似乎還有鹹陽方向的隊伍過來。”

蕭夔沉吟片刻,道:“莫慌,我們和蒲伯隔江對峙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這種把戲也不是什麽新鮮事。”

說罷,便領著隊伍進入要塞,吩咐手下牽馬入棚,放甲入庫,一切安排妥當之後,重新走到蕭平和薛武安身前,道:“二位入營吧。”

“稍等,北成君,可否借我黃金百鎰?”蕭平忽然道。

薛武安聽到這句話,竟然說不出的難受。如果放到以前,自己恐怕已經歡欣雀躍,高興得不能自己了。但是此時聽到,竟好似被打了一個嘴巴。

“公子有何用處?”蕭夔疑惑地問。

“我本來就答應薛兄,事成之後給予其百鎰黃金作為報酬。”蕭平笑道,“一路上薛兄為保護我出生入死,百鎰黃金原本便已不夠,但是眼下也不好向北成君借太多,先借百鎰,以向薛兄表達謝意。”

蕭夔聽完之後,臉上的神色變得微妙,薛武安從中既看出了諷刺和不滿,也看到了一絲欣慰。

薛武安的瞳孔縮緊了。

“蕭吉!”蕭夔呼喚著自己的副將,很快,一個很年輕的白淨男子便走了過來,蕭夔看著他,“你去庫房,叫庫吏拿一件價值百鎰黃金的小巧寶物過來。”

那蕭吉正要稱是,忽然被薛武安打斷了。

“不用了。”

蕭平驚訝地看著薛武安。

“在下一介墨家寒士,就算賜給我百鎰黃金,也沒什麽用處。”薛武安麵無表情地道,“當初本就是向公子開的一個玩笑罷了,不想公子竟然當了真。”

“可是……”蕭平忙道,“我這一條命都是薛兄救的,這叫我如何報答薛兄的數次救命之恩?”

“不必報答。”薛武安笑了笑,看著蕭夔的眼睛,“作為一個墨家的遊俠,救個人對我們來說,不算什麽大事。”

說這話的時候,薛武安一直冷冷地盯著蕭夔,蕭夔回應著薛武安的眼神,輕輕揮手叫蕭吉退下了。

蕭夔仔仔細細地看著薛武安,忽然笑了。

“少俠一身好功夫,又正義凜然,何不從軍呢?”

薛武安倒是沒有想到蕭夔會說出這種話來,他看著蕭夔火熱的眼神,輕輕搖了搖頭,“墨家以天下為家,墨家十萬弟子是天下之軍,我在天下之軍中活得很舒坦,不需要進入任何一國謀生,謝過北成君了。”

蕭夔輕聲笑了笑,也不知道他在笑什麽。

氣氛忽然變得緊張起來,薛武安感覺在這裏呆著簡直如針在背,心裏也開始後悔答應蕭平來到這兒來,心裏一橫,拱手道:“北成君,公子,在下是墨家中人,尚有一些事務還未處理,就先行告辭了吧。”

“薛兄?”聽到薛武安要告辭,蕭平大惑不解,但是蕭夔反而似乎鬆了一口氣,笑道:“少俠心在江湖,非凡夫俗子,我們都是朝堂中人,自然無資格阻礙少俠回到江湖天地去,少俠走好,蕭夔拜送。”

蕭平心中雖然想留下薛武安,甚至已經有了給讓薛武安進入朝堂的想法,但聽到蕭夔這麽說,反倒說不出什麽來,現在他還在蕭夔的地盤,於情於理也不能駁蕭夔的麵子,隻好輕輕歎了一口氣,“薛兄既然執意要走,平隻能拜送了。”

薛武安笑了笑,“有機會經過晉陽,我會去拜見的。”說完,回過身去,正要大步走出營帳,忽然想起了什麽,猶豫了一下,回身看了一眼蕭夔。

“北成君,能告訴我定陽怎麽走嗎?”

聽到這句話,蕭夔嘴角一抽,剛才的微笑驀地消失,“你為什麽要問這個。”

“凡人俗事,北成君不會感興趣的。”薛武安笑了笑,“北成君大可放心,我薛武安去一趟定陽,也不會出什麽事的。”

聽到這句話,一旁的司馬陵仿佛察覺到了什麽,第一次開始仔細地打量起薛武安來。

蕭夔皺著眉頭,再次沉默了許久,終於回答道:“你出了這個要塞,往南走三十裏,便是一個官辦的渡口,我給你一個令牌,你自己過去就行。過去就是秦境,到了那,你一問便知。”

說著,蕭夔給一旁的蕭吉打了個招呼,蕭吉很快就拿來了一塊木頭刻成的簡易令牌,交給了薛武安,薛武安拿在手上,看也不看,向蕭夔和蕭平施了一禮,回身便走了。

蕭平看著薛武安的背影,臉上疑惑的神色還是沒有褪去,他也不是傻子,能看出薛武安受到了刺激,但到底是蕭平的身份刺激了他,還是酬金刺激了他,便不得而知了。

同時望著這個年輕人背影出神的,還有蕭夔和司馬陵。

走出北成要塞的時候,河邊的風吹到薛武安的臉上,吹得臉頰生疼,他看著波濤洶湧的河水出神。河水對麵的土地,十三年前還是薛國的領土,而現在已經物是人非。

薛武安苦笑一聲,如果他現在有酒的話,定要敬這河水一樽。

可惜他現在不僅沒有酒,沒有百鎰黃金,甚至連江湖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