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北成公子

清晨的時候,北成要塞的守軍仍然能夠感受到一絲寒冷。距離他們不遠處,便是波濤洶湧的河水,他們伴著河水的咆哮聲入睡,也在同樣的咆哮聲中醒來。日複一日,他們早已習慣了這種生活,也習慣了除了這些聲音再也沒有其他訪客的孤獨感。

但是今天的北城要塞卻來了一個訪客。

北成君蕭夔起得很早,一如往常,今年四十二歲的他身體還很健壯,但睡眠狀況卻一直不好,他對此也不甚在意,反把更多的時間投在了軍務上。

北城要塞占據河岸,占地甚廣,而且蕭夔在多年的經營中還在河岸以東二十裏布下了三道階梯式的防守關卡,兩萬多北成守軍較為分散地分布在三道關卡和河岸的要塞上,相互交錯,便於應對緊急情況。

但同樣的,這也給管理和後勤帶來了極大的不便,蕭夔每天處理的公務中,便有一大半和編製上的管理和糧草水源的補充有關。

今天天剛蒙蒙亮蕭夔便起了,簡單梳洗之後他便開始了今天的工作,昨晚有一個師的師帥稟報糧草不濟,似乎是被其他部隊克扣。雖然事情很小,但蕭夔一直堅持自己處理這些事情,避免失誤,影響軍心。而且這幾天河對岸的秦軍似乎有些異動,更不能疏忽大意。

正準備仔細查看書簡上的詳細數字,忽然聽到門口有一陣腳步聲,他原本以為是參軍司馬陵,抬頭一看,卻是一名普通親兵,“將軍。”

雖然蕭夔從沒下令禁止旁人進入自己的屋舍,但工作被突然打斷還是讓他有點不滿,他抬起頭,“怎麽了?”

“有個人跟要塞下的守軍說,他是將軍的舊識,想來見將軍。”

蕭夔愣了一下,隨即道:“舊識?我的舊識都在晉陽,怎麽可能突然跑到這兒來,他可說過他的名字?”

“那個人說,就算他說了名字,將軍也不會明白。交給了守軍一塊玉璜,還說將軍看了就懂了。”

玉璜者,玉器的一種,多為扁薄的半圓狀,夏朝時是非常常見的禮器,夏朝完全崩潰之後,玉璜由於攜帶不便,也漸漸地變成了單純的貴族玩物,不再是身份的象征。

蕭夔本來就不好貴重之器,一生也沒見過幾塊玉璜,他也不記得有哪個故人給他看過玉璜,正在奇怪,那名親兵忽然遞過來一物。

“便是這個了。”

蕭夔滿腹狐疑地接過玉璜,這是一塊造型頗為古樸的玉璜,白色中帶有一點橘黃色。蕭夔把它拿在手裏,定睛看去,竟然感覺如此的熟悉。

他輕輕地撫摸著玉璜的表麵,這塊玉璜的表麵幾乎沒什麽紋理和雕飾,這種觸感讓他感覺非常熟悉,但他就是想不起來到底在哪兒見過。

他輕輕地翻過玉璜,玉璜的背麵刻著一個字。

猛地,他呆住了。

他呆在原地,看著那個字,看了很久。

最後,他對那個親兵說:

“叫他進來。”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握著那塊玉璜的手已經在不自覺地顫抖。

天已經大亮了。

林安從帳篷裏走出來,麵對著早晨的清風,腦海中空空如也。

蕭陽牽著一匹馬,正吩咐他的副將盡快收好營帳,看著林安出神的表情,心裏也不是很好受,他走上前,拍了拍林安的肩膀。

“公子。”他輕聲說了一句,卻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安慰的話他原本就不擅長說,他甚至連自己都無法安慰。

想了很久,他還是苦笑一聲,輕拍一下林安的肩膀,走開了。

他從中陽要塞裏帶出了三百騎兵,雖然不多,但現在他們畢竟還在北成君的轄區內,待的時間一久,容易引起懷疑。昨天抓住公子的時候天色已經不早,他又擔心夜晚行軍公子會不安分,便在附近紮了營。現在,他隻想盡快將這些營帳收拾好,盡快趕回中陽要塞,然後親自率領一支隊伍護送公子返回晉陽。

隻要這件事做成了,朝中的那些人應該不會虧待自己,這也是自己參與這件事的唯一原因。蕭陽輕歎了一口氣,他也覺得自己似乎太卑鄙了一點,但他卻沒有其他辦法。

他這一生似乎都是如此。

一轉眼,他就已經四十五歲了,不知道他還能活幾年,王上近幾年已經越來越乖戾了,本來嘛,年齡大了,糊塗是難免的。大兄已經六十六歲,想不糊塗都有點難,可他是一個王,他糊塗一刻,這個國恐怕會遭受數年的困苦,這個道理他相信大兄是懂得的。

但懂得並不會改變什麽。

長籲一口氣,正要回頭查看手下的進度,他的一名親兵劉宗忽然騎馬衝了過來,臨近時才匆匆勒馬,差點撞到自己。

劉宗生有神力,是他的愛將,但行事有時過於莽撞。縱然蕭陽脾氣不錯,現在也有些不滿了,“你想幹嘛?我還沒死呢,想當將軍也不用這麽急吧?”

劉宗本就是個老實人,一聽這話嚇得連忙滾下馬來,跪在地上,“卑職絕無此意,萬望將軍恕罪。”

“我給你們教導過很多次了,要淡定,要鎮靜,要泰山崩於麵前而色——”

“將軍,營地的西北方出現了騎兵!”劉宗實在等不及,直接打斷了蕭陽道。

蕭陽麵色大變,差點一屁股坐在地上,他猛地拉住劉宗,“你說什麽?你確定?”

“卑職親眼所見。”

“糊塗!”蕭陽狠狠地咬了咬牙,其實這也不能怪劉宗,他們人手有限,連斥候都派不出去,但他原本以為不會有任何問題的,“你為什麽不聚攏士卒擋住他們?竟然還趕過來向我報告……他們距我們多遠?”

“不足一裏。”

“你說什麽!”蕭陽大叫一聲,差點暈了過去,“你這個……我的天哪,快點!大家趕快上馬,劉宗,你快把公子拉到馬上去,趕緊走,快點!”

話音未落,忽然聽見一聲嘶鳴,數名騎著馬的甲士從遠處的草叢中一躍而出,跟隨在他們身後的還有密密麻麻的近百人,距離蕭陽已經不足兩百步!蕭陽幾乎把牙齒都咬碎了,一邊大聲嘶喊著,一邊飛身上馬,但是才剛剛聚攏了三四十人,那些騎士便已經到了近前。

蕭陽看著那些騎士,他對這些人的穿著再熟悉不過,正是北成的守軍。他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不管蕭夔是來做什麽的,隻要讓他看到公子,那一切就都完了。

蕭陽把心一橫,向一旁的林安看去,看著那個目光渙散的年輕人,心中猶豫了片刻。

然後,他還是下定了決心,拔出了腰間的銅劍,向林安劈過去!

驀地,風聲大作,一匹白色的駿馬忽然躍過其他的騎士,一口氣衝到了自己的麵前,蕭陽手裏的劍還沒有劈下去,另外一柄冰冷的長劍已經伸了過來,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那柄劍猶如奔雷一般探到了蕭陽的脖頸之上!

蕭陽項上一片冰涼,不敢亂動,那匹白馬的騎士一勒馬韁,白馬高高揚起馬蹄,長鳴一聲,然後繞著蕭陽踱了兩圈,方才殺住飛奔的勢頭,而自始至終,那柄冰冷的劍沒有離開過蕭陽的脖頸。

蕭陽看著騎在白馬上的那人,這個人也是他非常熟悉的,兄弟之中,就數他最年輕,也最英俊了。

“好久不見,北成君。”

蕭夔臉上的肌肉**了一下,“六哥。”

兄弟兩人相互看著對方,仿佛在看著各自都不甚熟悉的陌生人。一旁的林安險死還生,還對當前的情況一頭霧水,但很快,他就看清了騎在白馬上的騎士,那正是他熟悉的北成君。

但他反而更加疑惑了,北成君蕭夔是一個一板一眼的武將,輕易不會踏出北成要塞一步,他到底為什麽會趕到這裏?

直到他看到了另一個人騎著一匹普通的黑馬晃晃悠悠地走過來,滿臉菜色,兩腿在不斷地顫抖,雙手哆哆嗦嗦地抓著馬韁,顯然是騎術不精。他看著那個人的臉,竟然發現那張臉是如此的熟悉,他呆在那兒,想了一會,當他想起這張臉的時候,他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薛武安終於穩住了**的馬,抬起頭來向林安打了個招呼。

看到林安無恙,他終於把懸著的心放下,一路上他都緊張不安,唯恐晚了一步,或者蕭陽緊急之下直接斬殺了林安。這一路北成君和他的騎兵都飛馳如電,簡直把薛武安累了個半死,他實在想不通,這些人到底是怎麽在疾馳的快馬上穩住身形的,馬背本來就不甚舒適,顛簸之中兩條腿又沒有任何著力點,現在薛武安的兩條大腿已經疼得要死,隻想早點下來,但**的馬卻焦躁地動個不停,讓他無計可施。

正在專心對付**的烈馬,忽然聽到了蕭陽的聲音:“小子,所以你還是把這個大薛第一名將請出來了,實在是不容易啊,我小看你了。昨晚就應該直接把你殺了。”

一聽這話,薛武安正要抬頭回答,**的馬突然一陣嘶鳴,高高抬起了馬蹄,雖然極力抓著馬韁,薛武安還是感覺後腰完全懸空,下半身完全使不出力氣,他身子一滑,眼前天旋地轉,整個人直挺挺地摔在了地上,地上的泥土還帶有著幾分仲春的芳香……

蕭陽和林安都露出了無可奈何的表情,就連不動聲色的蕭夔,嘴角的肌肉也不自覺地抽了抽。

薛武安從地上爬起來,若無其事地拍了拍身子,笑著對蕭陽說:“將軍顧念墨家情義,在下謹記在心,日後定會報答將軍不殺之恩。”

蕭陽冷笑一聲,“不必了,托你的福,我已再無翻身機會,終生隻能在中陽堡壘當一個邊防守將了。”

一邊說著,蕭陽把手中的銅劍扔在了地上,向蕭夔一攤手,表示已無反抗之心,蕭陽手下的士卒們看到這情景,也紛紛放下了武器,被蜂擁而至的北成騎兵製住。

蕭夔也收起了手中的劍,看了一眼蕭陽,然後翻身下馬,快走幾步,走到林安麵前,單膝跪地,道:“北成邑封君蕭夔,見過公子。”

薛武安的臉色猛地一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