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唯有河雁秋南飛（1）

次日清晨，日頭高懸，陽光照在雪地之上，明晃晃閃著人的眼睛。昨夜所發生的事情，似乎是酒後的一場幻夢一般，隻有地上那小小的爪印，昭示著一切均非幻覺，乃是真實發生。

六十年前，陰康離開了南詔，隻身出海，前往扶桑島國，尋找自己的機緣，探尋狐族前輩的足跡，希望能夠找到渡過一千五百年上劫數的法門。自那一別之後，望舒等人再也不曾見過這位狐族的妖王，雖是時時掛念，卻也隨著時間的流逝，漸漸將其深藏在了心底。

直到昨夜，那鼠妖灰仙兒的一番話語，才叫他們再度關心起陰康的行蹤來，一時也是掛念，卻也真如靈均老道所說一般，出了中原，他們也沒有什麽勢力和辦法，縱是想要探尋陰康的身影，也是無法的。

師徒四人再度啟程，話題卻是繞不開昨夜之事，又聽得望舒不住嘀咕道：“師父，我們是不是太無情了一些？陰康大哥與我們，也算是生死之交的朋友，卻是這六十年來，我等從未得到過他的消息，也未動念尋找。反倒是這些中原的妖族，區區一麵之緣，就對他念念不忘，時刻牽掛，甚至冒著風險，跟蹤我們，隻為尋一個陰康大哥的行蹤，卻是更加有情有義一些。”

靈均老道看了看望舒，輕輕搖頭道：“為師當年給陰康道友的信物，一直能夠感覺到他的生命氣息，雖是不知他為何不曾回來，卻曉得他總算平安，便也不願多打攪他罷了。陰康道友，有他自己的機緣，既然他不願意回轉，想必也有自己的原因和道理。為師不願意儀仗‘朋友’的身份，幹涉他的自由，隻盼著有緣能夠再見，縱是相忘江湖，也是好的。”

望舒甚少聽見靈均老道說這般蘊含情義的話語，一時也是有些發愣，又是細細揣摩老道的意思，倒也覺得頗有幾分道理。既然靈均老道能夠確定陰康至今都平安無事，那麽他身在何處，為何不願歸來就也都不重要，沒必要一定要將其拴在身邊，時時相見。

低頭想著，望舒又聽見嘉月輕聲道：“我也曾經聽說過妖族的情義，從委蛇大哥他們身上也能感受幾分，卻是沒想到他們這般情深義厚，六十年來一直尋找陰康大哥的行蹤，不曾放棄。我看那灰仙兒也是坦率之人，師父為何不直接將這話與他說透，叫他曉得陰康大哥的平安，心中也能安定些許？”

靈均老道直直朝前走著，聽得嘉月話語，一時搖了搖頭道：“你們雖是年紀不小，放在凡俗裏也是個有歲數的長者，心思卻始終不及凡人細膩，有些事情想不到要緊處去。陰康道友為人耿直善良，謙和有禮，交友廣泛倒也正常，卻不致於叫一眾妖族頂著冒犯為師的風險來追尋一個不知道有沒有的結果。你當昨夜那鼠族妖王簡單？為師看他的修為，比起委蛇道友都要深厚許多，更是得了一方百姓的供奉，自身已經有了些許神性，真動起手來，怕是你們幾個還不是他的對手哩！”

望舒和嘉月都是一驚，卻是沒想到那灰仙兒這般厲害。昨夜他們雖然也發現他深不可測，卻也沒想到他竟是比委蛇都厲害。妖族五百年一次劫數，每一次劫數都是翻天覆地的變化，也都是生死之間走上一遭。委蛇迄今為止兩千年的修為，已經足夠他雄踞南詔，鎮壓一方，卻是這灰仙兒竟然比他還厲害，卻還牽掛區區一個千年的狐族妖王，就也的確有些奇怪了。

靈均老道感覺到兩人的沉默，一時笑笑，輕聲說道：“你們看陰康道友，隻將他當作尋常的妖王，以朋友之禮相待，沒有心思，沒有算計，才不覺得他特殊。為師卻是曉得陰康道友的來路，知道他身世不凡，若是逗留在中原，隻怕要被有心人利用，才勸他出海一行，尋獲機緣，同時也是避開紛擾。南詔迄今為止，出了四位妖王，為何為師不勸另外三位離開，單勸陰康道友一個？”

此言一出，眾人都是一愣，卻是他們之前從來沒有想到過這一點，或者說沒有懷疑靈均老道的心思和動機。畢竟當年的靈均老道，區區教宗之身，就已經能夠把握西南一方的天數，無論是占卜天際，還是揣摩天意，直到如今都是遠遠超過望舒等人，叫他們對靈均老道的決定難以生出一絲一毫的懷疑去。今日靈均老道自己說破，倒是叫他們大吃一驚，這才想起諸多不合理之處，一時間也是好奇，連忙追問。

靈均老道歎了口氣，也不看眾人，隻一邊走路，一邊說道：“當年你們修為薄弱，根基不牢，有些事情不合適你們知道。如今倒也該與你們說個清楚，不教你們蒙在鼓裏才是。那陰康道友，與委蛇和鳳鸞，甚至與文狸都是不同，並非是南詔本土的妖王。不，應該說，陰康道友的祖輩不是南詔本土所有，乃是從外麵遷徙過來，至於他自己，倒的確是出生在南詔的。”

“望舒在先前的遺跡之中，曾經得見當年女媧氏召集群妖的場景，難道就不曾感覺到，那軒轅墳三妖之中，九尾狐妖的氣息，與陰康道友頗有幾分相似？”

靈均老道這一句話，可謂是打破了盤中之謎，水落石出，叫望舒一時想起當時場景，隨即恍然大悟，一時明晰，說道：“不錯！那九尾狐妖，卻是與陰康大哥的氣息頗有相似之處！隻是陰康大哥的原形本體我也見過，卻是與那狐妖不同……師父你是怎麽知道的？”

靈均老道歎道：“當年陰康道友麵臨劫數，也曾向我求助，同時說了他們一族的身世。封神戰中，有商紂的太師聞仲火燒軒轅墳，燒死了諸多狐族族人。陰康道友的祖上，當時便是一隻尚未化形的狐族，僥幸逃脫，前往西南，在山中與當地的狐族誕下後代，自己卻不曾躲過劫數，身死道消。千年前，陰康道友得到，隱約感悟自身身世，知道自己是軒轅墳狐族後裔，封神戰後，天數運轉，他們這一支渡劫格外困難，才有為師助他渡劫，點化他出海探尋身世。”

望舒他們這下總算是明白了事情的關鍵，一時也是感慨萬分，卻是不曾想要陰康竟還有這般身世，卻是連委蛇也不知道的。照這樣說起來，說不定當年文狸給望舒的那一顆內丹，根本就是陰康的祖上流傳下來的，隻是他不能說明，自己一支又背負劫數在身，難以成就妖王果位，才編造了謊言，將那內丹留給文狸，自己則是遵循靈均老道的指點，出海探尋傳聞中逃去了扶桑的九尾狐妖。

原來如此，竟然如此。這麽一來，一切也就有了一個解釋，陰康作為軒轅墳後裔，自身的身份特殊，幾乎已經成為一種象征，在封神戰後，妖族衰敗的情況下，足夠聚攏一群修為比他高得多的大妖在他身邊，或是輔佐，或是利用，借著他的名頭，再與道門一爭高下。

靈均老道正是看到了這種可能，才勸說陰康離開了南詔，叫他前往道門和妖族都難以涉足的扶桑，躲避這等莫大因果，靜候回轉的時機。也正因為如此，靈均老道才從來不擔心為何陰康不曾歸來，隻希望相忘江湖，叫他在扶桑好好活著也就是了。

驟然聽得這等秘聞，眾人一時間都是有些回不過神來，又是愈發覺得靈均老道的所作所為，竟是都有深刻的意思，一切看似偶然，其實在他眼中都是必然，世上諸多變化，其實也都在靈均老道的算計之中。好在靈均老道作為眾人的師父，作為道門的一員，心念倒也還是坦率無私，不曾因著自己把握天數就胡作非為，歸根到底，還是徒弟，為了道門，殫精竭慮，盡心盡力。

而由此，眾人也感覺到中原的複雜之處，卻是遠遠超過了道門。那鼠妖灰仙兒，一副猥瑣模樣，叫人好不警惕，又是言語之中，大義凜然，充滿著真實的情義，令人難以拒絕。也隻有靈均老道這樣比狐狸還要機警的高人，才能堪破他們的心思，既不叫陰康難做，也不叫他們難堪，左右是斷絕了他們的念想，又不將事情做得太過。

靈均老道對幾個徒弟的了解，已經達到了一個境界，倒也知道他們此時的想法，一時輕聲道：“為師告訴你們這些，乃是因著你我都已經回轉中原，有些事情，單純躲避是避不開的，隻能靠著自己小心警惕。然而話雖如此，為師卻是不希望你們也變得這般狡猾詭詐了去，一切不必要的心思，還是盡量不要轉動，保護自身， 其餘順其自然就是。”

眾人連連稱是，又是感念靈均老道為他們考慮，心中自有想法，也是愈發小心，不再似先前在南詔那般毫無心機，也免得在這浩渺廣闊的中原吃了虧去。

望舒嘉月他們，並不是生來愚蠢，也不是絕對的單純，隻是在南詔時間太久，許多事情並不需要謊言算計，加上靈均老道在背後支持，總叫他們能夠以真性情麵對一切。如今到了中原，總有靈均老道算計不到，庇護不了的時候，卻是他們自己也要多懂些道理，不是為用之害人，而是以此來保護自己，保護身邊之人。

數日之後，眾人終於來到了泰山腳下，仰望高大山峰，一時盡皆沉默，卻是一旦踏足此山，這次回轉中原的第一個難關，也就擺在了眾人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