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勿以惡小而為之

自秦陽柳氏謀反已過五日,如今秦陽地界依附於柳氏的家族大多被除以流放、囚禁,整個秦陽城亦在仲叔的白軍掌控之中。

大家族暫且如此,更別提那些曾經在柳氏謀過差事的尋常百姓。幸好孤傲寒依仗自己朔方公主的身份,庇護下了許多柳家的仆人,否者他們定難逃一死。

孤傲寒與柳臨嵐指腹為婚,皆因雙方父親曾是戰場之上惺惺相惜的對手。

柳府如今已被官軍封鎖,府內珍寶被盡數典當充公,得來白銀絕大多數都被仲叔旗下的白軍收入囊中。

說來這蕭家的叛兒確實有趣,分明以血衛偏將的身份從戎,如今卻又將自己的本部人馬取名為“白玉營”,手染鮮血之人,名字叫的倒是幹淨。

秦陽驛館中,一位美豔女子脫下紅裝披麻戴孝,為她那半日夫君守靈。身上唯一留著的,便是她頭上插著的石榴簪,畢竟這是他亡夫曾送給她的定情信物。

仲叔並沒有派兵收繳柳臨嵐的屍首,畢竟人死不能複生,他也不好做得太絕。將他的屍首交出來,也免得這為朔方來的千金大小姐再做傻事,大殷與朔方剛剛休戰,這會兒可不好再生事端。

她身邊站著一位腰挎短刀的中年男子,下巴有顆痣,像極了黏在上麵的芝麻,“小姐,如今柳家已經沒了,要不咱們回燕雲去吧?”

“雨叔,如今再喚不得我為小姐,該叫什麽你自己心裏清楚。”孤傲寒麵色蒼白,腦裏念著那棺槨中躺著的男子,跪在草蒲之上沒有抬頭。

“……夫人,要不然咱們回去吧?原本王爺就不同意這樁婚事,反正柳家的小子已經——”

不等他話罷,孤傲寒轉頭瞪了他一眼,厲聲道:“孤雨!說話可得注意分寸些!你口中所說的可是我的夫婿!”

聽聞此話,孤雨也覺得自己說的有些不合時宜。可他從小看著孤傲寒長大,這麽好的姑娘如今剛過十八,沒必要在異鄉守這喪氣寡。

孤雨思索片刻便單膝跪下,抱拳懇求道:“夫人!您聽我一句勸,如今殷朝怕是要變天了,那個叫仲叔的不是什麽善茬。大殷朝廷矛頭直指柳家,如今您再呆在這兒,隻怕會招致殺身之禍啊!”

聽聞此話,孤傲寒緩緩站起身來,走到那棺槨旁,用那蔥白玉手輕撫柳臨嵐的臉頰,臉上的淚珠在不經意間滑落下來。

“嵐郎……傲寒對不起你,從前你說要帶我看的杏花村雨,隻怕傲寒沒有那個福分陪你去享了。你等著……待我做完了你囑咐的事情,我便去尋你。”

孤傲寒還記得自己十六歲那年,自己跟著作為使節的父親來到大殷,在秦陽整頓的半月,那風度翩翩的柳臨嵐吟詩作畫,在她心裏便留下了一朵朔方所無法見到的桃花。

她想跟著柳臨嵐去吃著長安的肉夾饃,也想跟著他去看秦川的積雪。

隻可惜……如今這些東西再也無法實現。遇見他之前,孤傲寒以為自己身為武家之女,絕不會戀上這等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

可她錯了,那詩書中的杏花春雨,遠比戰場上的刀劍殺伐要令人神往得多。

“小姐……”

孤雨實在不忍心看著她這樣,他雖然知道孤傲寒喜歡柳家這小子,可如今大殷內部的事情實在太過雜亂,不是他們這些外人能摻和的。她遠在他鄉隻有自己這麽一個親隨。若是她出了什麽閃失,隻怕老王爺也會要了他的腦袋。

“雨叔,我讓你找的人,可曾尋到?”孤傲寒擦拭去自己臉頰的淚水,畢竟如今還有事情等待著他。

“這……您也知道,二公子雲遊天下許久了,如今想要找到還真有些——”

“一定要找到他。”孤傲寒轉過身來,望向孤雨的眼神裏有決絕,亦有對於仲叔的仇恨。

她並非什麽柔弱女子,有人殺了自己的心愛之人,她便要碎其骨,啖其肉,剝皮焚燒以慰夫婿在天之靈。

“是……”孤雨知道,若是一日不找到柳家二公子,她便一日不肯回燕雲。

秦陽向西五十裏,寒露,微有雨。

秦陽罹難,這逃往西麵的饑民可不在少數。恰逢關中大旱,如今百姓顆粒無收。如今流民隻得走一日看一日,朝著西麵的長安城行去。

那流民以樹皮野草充饑,一路上屍橫遍野白骨累累。偏偏天公不作美,陰雨綿綿將這本就難走的路變得更加泥濘。

傍晚,天空之中昏鴉盤旋,腳下便是它們的盤中餐。

那小子三天米水未進,如今卻依舊強打著身子朝著官道行去。隻怕這幫野鴉若是懂人話,早就開始罵起這個不願去閻王爺那投胎的混蛋玩意兒。

那人步履蹣跚,看樣子是撐不到日落了。

這小子年十二,小名狗兒,有個不太中聽的大名蕭牆,從小到大作惡無數,如今卻混到了行將餓死見閻羅的地步。

最終,那人癱倒在了路邊,隻依稀見到路邊躺著與他一樣再也站不起來的可憐人,烏鴉們啃食著他的臉皮,那肉絲兒被它們叼在嘴裏,讓蕭牆饞出了口水。

恰在此時,他的身後卻隱約傳來了獨輪車的聲響。那木頭疙瘩嘎吱的聲音讓蕭牆覺得有絲耳熟,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將頭轉了過去,竟瞥見一個熟麵孔。

也不知怎麽地,他竟強打著身子給支撐站了起來,雖也隻是踉踉蹌蹌風吹即倒的模樣,但總歸要比那些沒了臉皮的家夥好上一截。

“小二哥……小二哥。”

他的聲音還不如那烏鴉的喊叫聲,索性那被喚之人瞥見了這個搖搖欲墜的家夥,便走了過來。

那臉沾泥土血漬的家夥還真就被他給認了出來。a

這小販先是冷冷一笑,隨即瞪眼道:“哎喲我當是誰呢?這不是蕭家一霸,狗兒嘛!怎麽如今落到了這幅田地?”

見那人認出自己,蕭牆心中微喜,指著那車上放著的麻糖,有氣無力的詢問道:“能不能——”

小販見他指著的東西,笑道:“哦!你要這個啊?大聲講出來嘛!”

他一把抓起了那袋子裏麵的麻糖粒兒,攥在手裏遞給了蕭牆。後者正打算伸手去接,卻見那人一把將他給推倒在地,又將手中的麻糖粒兒扔給了路邊的野狗。

小販冷笑道:“你這樣的惡童焉配活著?瞧見那土狗沒有?你想吃啊?去搶啊!反正你這小子不是向來如此嗎?”

話罷,那人便推著車子,留下了刺耳的笑聲逐漸遠去。蕭牆倒在地上,望著那正在舔舐麻糖的野狗,眼睛再也撐不住了。

他從前還不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有何壞處,畢竟自己雖然喜歡作惡犯渾,卻也並沒有什麽大的罪過,如今看來……惡便是惡,何來大小一說?

隻可惜……他醒悟得太晚,平白賠上一條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