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禍炎連營三百裏

秋夜陰冷,微有雨,刺骨。

蕭狗兒躺在床榻之上許久未眠,便想起身喝口水。剛打開房門卻見得何舞泣一人跛著腳,站在院裏的磨盤處,看著秋雨打地,若有所思。

“姐姐在這兒做什麽?外麵涼,還是早些回屋吧。”蕭狗兒喚到。

何舞泣之所以睡不著,那是因為她很清楚現在官家應該已經到了秦陽,這幫畜生連她一個京城遠道而來為柳家做席的舞姬都不曾放過,更別提蕭家夫婦。蕭乞兒臨走之時的樣子,那是決死之人的麵容,何舞泣心裏很清楚,這蕭家寨怕是再也呆不得了。

於是,她便杵著白天蕭狗兒用樹枝做成的手杖,走至蕭狗兒身邊詢問道:“狗兒,要不要跟姐姐去長安看看?”

“可娘親與父親去了秦陽,我得在家裏等他們回來,免得到時候又被他們責罰。待他們回來之後我便跟著姐姐去,可好?”蕭狗兒一麵用葫蘆瓢舀著水缸裏的水,一麵回複到。

聽聞此話何舞泣心裏一揪,一想到從前自己被父母賣到青樓裏的時候也是這般心情,她便覺得還是說實話比較妥當,“他們……恐怕是回不來了。”

也不知怎地,若是平日裏狗兒定會覺得何舞泣在說笑,可現如今……他卻沒有了這樣的猜測,隻是覺得好似晴天霹靂,讓他茫然恍惚。

“你……你說的可是真話?”蕭狗兒語氣顫抖,艱難的坐在了水缸旁的門框上,他的腿已經癱軟得不聽使喚了。

看見這孩子臉上平日的笑意煙消雲散,何舞泣便覺得好似有什麽東西再用力撕扯著她的心髒。這感覺……就如同看到了那個得知被父母出賣後的自己那般,隻道:“你跟姐姐走,長安城裏繁花似錦,遠比這小寨子強。”

說完何舞泣便伸手去拉他,沒想到狗兒一把甩開她的手,雙手抱膝眼神空洞道:“我不走……我不走……我要在這兒等他們回來。”

不知為何,蕭狗兒突然覺得這秋夜好冷,冷得……竟感覺不到劃過臉頰的淚珠是熱的。身體不受控製的哆嗦,麵無表情就好像這一切都是一場夢,待他醒來之後,院兒裏是準備出門狩獵的蕭二十,廚房裏也是正在燉羊肉湯的蕭乞兒。

兩人相視無言,何舞泣不知道該對他說些什麽話才好。就如同當初她得知了自己一直期盼的父母……卻是將她扔到這人間地獄般地方的罪魁禍首,她無可奈何。

恰在此時,深夜中的蕭家寨突然人聲嘈雜,伴著街頭巷尾出現的火光。無數人手持刀劍棍棒、火把弓弩朝著大門方向去。自蕭家寨立族於此到現在,這村子門口的吊橋從未升起過。而這一次……竟然真的升了起來。

何舞泣覺得事情有些不對勁,立馬上了房頂。

她看到的是無數火把照亮的軍陣,在那秋雨之下徐徐而行,伐林為營,將整個蕭家寨圍得水泄不通。領頭的將軍,大旗上寫著一個“仲”字,正是之前襲擊她的那支隊伍。看到這兒何舞泣知道……他們是必須得走了。

這些人從京城出發,打著剿滅叛黨的名號做了不少惡事。就連她這被柳家請來的賣藝之人都不曾放過,這蕭家寨的蕭族人大都是從朔方遷移而來的難民,若不是柳家網開一麵讓他們在此定居,隻怕早就成了路邊白骨。這其中亦有像蕭二十這樣加入過血衛軍的蕭氏族人,朝中那些當權者若想鏟除異己,自然也不會放過追隨他們的氏族。

何舞泣事到如今也不是該溫柔的時候了,隻見她伸手一把抓住了蕭狗兒的胳膊,表情凝重道:“外麵如今來了惡人,若是你不走,你娘親爹爹就白死了!”

何舞泣話音剛落,隻見千萬火矢劃破夜空猶如流星般從寨外飛來。

刹那間火光映天,慘叫聲不絕於耳,被包圍的蕭家寨頓時變為紅蓮煉獄,讓裏麵的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仲叔雖然想對蕭二十網開一麵,那也不過是為了還當年那份小小的恩情,至於這寨子的人……那可就怪不得他心狠手辣了。他很清楚,這裏麵的人若是放走一個,日後都會將這筆血債算在他的頭上。他不過是個卒子,被人攥在手裏卻要遭人嫉恨,為了生存,誰活得又幹淨?他可不想日後在街上被一個邋遢醃臢的小人給捅上一刀,還口口聲聲說這是為了“蕭家寨”的冤魂。

要麽不做,要麽做絕。

這是小人物生存於世的準則。

蕭狗兒如今不過十二歲,縱使平日裏如何的蠻橫,麵對這慘絕人寰的浩劫之時依舊是個無可奈何的孩子。何舞泣見他杵在原地不動彈,一手操起手杖,一手拽住這不聽話的孩子便朝著院外走。

街市兩邊的房屋燃燒塌陷,將原本便不寬的步道給硬生生堵住。迫不得已,何舞泣隻得用手杖砸開了那些房屋的窗戶,將蕭狗兒給推了進去,他們隻能從這殘破的房屋裏穿行過去。

“他奶奶的!這幫狗日的是要把蕭家人趕盡殺絕啊!!”這聲音從耳邊傳來時,蕭狗兒剛從昏迷中醒來。

隻見他已躺在了寨子外麵小溪的蘆葦**中,他身邊坐在溪邊的何舞泣滿手鮮血,看樣子是被烈焰所灼燒所致。蕭狗兒這才想起,自己與她穿行房屋時,他突然被塌陷的房梁柱子所壓住了身體。那嗆人的煙塵讓他暈了過去,隻依稀聽見有人在用力搬動著壓在自己身上的木樁。

那烤肉才會有的滋滋聲,如今想來……

何舞泣見他醒來,立馬將這劫後餘生的少年擁入懷中,哭泣道:“醒了……總算是醒了。”

蕭狗兒艱難的從她懷裏探出個腦袋來,瞥見除了何舞泣外,這附近還藏著十幾個蕭家寨裏死裏逃生的族人,這其中便曾經是他父親同袍的蕭三叔。他無法想象這個身負重傷的柔弱女子,是如何將她從那個煉獄中給背出來的。

然而沒等他們歇息片刻,這蘆葦**外便傳來了馬蹄聲。

“在那兒呢!快!別讓他們跑了!”那士兵揮舞著手中鋼刀,在火光中散發出駭人的光芒。他們的馬眼裏是熾熱吃人的火焰,手中刀刃滴下了屬於蕭家人的鮮血。

何舞泣一把將蕭狗兒推離身邊,高呼:“走!快走!”

被推開那瞬,蕭狗兒這才看到何舞泣的腳踝紅腫,感情她是拖著還未痊愈的身子,將自己從那火場中給活活背出來的,如今她的腿已經走不了路了。

“我……我不!姐姐跟我一起走!你不是說還要帶我去長安嗎?!姐姐我們走!”說完蕭狗兒便試圖將癱坐在地上的何舞泣攙扶起來,哪知手剛伸過去卻被她一把甩開。

“狗兒乖,你聽姐姐的!姐姐在長安多少算個名人,這幫士兵若是看清了我的臉,興許還能饒我一命,可你姓蕭!若是落在他們手裏那可就真的沒命了!”

何舞泣的話猶如晴天霹靂,劈醒了還未反應過來的蕭狗兒。他便下意識的站起身來,看著那已經下馬愈來愈近穿行蘆葦叢過來的官軍,他再最後看了何舞泣一眼。

“姐姐!我在長安等你!”話罷,縱使他的腿止不住的顫抖,縱使腳下的溪水已被鮮血染紅,他也隻得背對而去。

“往西!往西!去長安!!!”這是何舞泣拚命站起來的最後一句話。

蕭狗兒在那漫天大火的照應下,在這無月的夜裏順著小溪向西跑去。就好像這是一場噩夢,而他隻能不停地向前跑……才能回到那個讓他蠻橫逞能的世界。

“哎呀我去!這兒還有個美人兒!都別動!老子可好久沒見著葷腥了!”

這句話讓那些準備享受每餐的烏鴉齊飛,溪水改道隻因上遊已堆滿屍首。

一腳泥濘,一腳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