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高歩有露妄行人

次日清晨,天蒙蒙亮,靈淵便恍恍惚惚醒了過來。或許是棉絮的褥子比幹草軟和了太多,又或許是厚重的被子令人睡得安穩,也可能是少了土地老爺的陪伴,靈淵這一覺著實是睡得安逸而飽足。尋常要日曬三杆才肯起床的他,今日竟是破天荒地起了個大早。

紛亂的夢境已經逐漸消散在靈淵的腦海之中,他卻依舊緊閉著雙眼不肯睜開。昨日所發生的一切,大概是他之前十幾年加在一起都不能比的,一切突如其來,叫他不敢相信,生怕一睜開眼睛,就發現自己還躺在土地廟中;所經曆的種種,不過是幻夢一場。

然而玉書的聲音已經在靈淵床前響起,道:“靈淵,靈淵!快些起床洗漱,不然就趕不上晨練演武啦!父親叫我帶你去看看諸位師兄練武,與他們打個招呼哩!”

靈淵的心這才踏實,便睜開了眼睛,果然見到玉書穿戴整齊,站在自己床邊,實實在在,不是夢中虛影。聽聞得玉書說要帶自己去見薑映明的弟子,靈淵心裏自然是滿懷激動的,以薑映明的身份,他座下的諸多弟子大多也是頗有威名,尋常往日裏難以見到,很是了得。

磨磨蹭蹭半天,大概費了一刻鍾的功夫,靈淵才從被褥中起身,在下人服侍下洗漱,一麵感慨華存山莊的大戶人家風範,一麵也是為玉書嘲笑他賴床尷尬不已,又不好解釋,隻得佯作不聞。

此刻天光尚未大亮,東方不過是微微露白。靈淵被玉書領著,走出枯園,一時就覺得一股清新的冷風撲麵而來,整個人精神為之一振,絲毫沒有感覺到高平城中那種人員混雜的濁氣,隻如身處在山間自然一般,怡然自得。這般環境,又是叫靈淵感到陌生而又新奇,頓時開懷。

不需要玉書刻意指引,靈淵自己就大概能夠猜到演武場在何處。這並不是他對華存山莊的環境已經了然於胸,而是這一大清早的,整個華存山莊之內,除去料理瑣碎事物的雜役之外,其餘看上去稍有些地位的人物,大多朝著同一個方向疾奔而去。看這些人麵色慌張,奔跑間卻是氣息不亂,顯然是武功有了底子的。

玉書看著幾名在晨曦中狂奔之人,一時無奈發笑,對靈淵道:“這幾位師兄,都是住所離演武場太遠,今早又耽擱了時辰的。靈淵你若是改不了賴床的習慣,今後隻怕要像他們一樣狼狽呢。我父親為人親厚,規矩卻是極嚴,隻怕這幾位師兄,都是免不了責罰的。”

靈淵聽玉書從兄長的角度,半說笑半認真地提點自己,也是覺得有些尷尬,暗道薑映明的內家功夫果然了得,玉書隻怕是不懂自己先前的尷尬。心中越想越不好意思,靈淵急著岔開話頭,道:“玉書,薑叔這般嚴厲,也是為了諸位師兄的修行。我們還是緊追幾位師兄的腳步,盡快趕到才好。不好因為我起得晚了,連累你受罰。”

“無妨。父親一早便已經交代過我,說你初來乍到,總需要時間適應新的生活。更何況因為你之前飲食有些不足,身子也有虧空,需要調理,一應規矩,眼下都是管不到你的。我若與你禦使輕功,追趕幾位師兄腳步,隻怕父親還要為你擔心。”

靈淵點點頭,也是已經感受到薑映明的善意,了解到玉書的性子,便也不再著急,隻跟著玉書一路朝著演武場走去,路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玉書介紹沿途的諸多場所,雖華存山莊的布局有了一個大概的了解。

等到靈淵和玉書趕到演武場的時候,眾人一早的修煉已經過去了一半。靈淵看著偌大空地之中,數百名精壯漢子各持兵器,分列各處,在各自教頭的指點下演練招式,修行武道。但見這數百人一舉一動,一拳一腳之中,都有罡風相隨,眾人因練武而蒸騰起的汗氣,甚至令演武場上方的空氣都是一副扭曲升騰景象,著實叫他大開眼界,驚訝地嘴都合不攏。

除卻一眾正在揮汗如雨,修行武道的漢子之外,這演武場的周圍也還有幾名麵熟的倒黴鬼正抱著半人高的石柱,雙膝彎曲,一縱丈許地繞著演武場跳躍。靈淵認出這幾人正是自己路上見到那些遲到奔走的師兄,一時間暗暗咋舌,想著那石柱隻怕是要比一名成年男子還重,抱起來走已經是著實艱難,要是躍動,便是十倍費力,到難怪那幾人個個呲牙咧嘴,汗如雨下,麵容痛苦。

薑映明站在演武場最前的一處石台之上,居高臨下地看著諸位教頭指點眾人功法,不時出聲嗬斥指點,聲音彌漫了整個方圓數裏的產地,顯示出其身後非常的內家功夫來。靈淵自己也是有些精妙武功在身的,修為擱在一邊,眼界著實不賴,眼看著眾人演練的武功,已經是世俗罕見的精妙招式;而薑映明一旦出聲指點,又都是打蛇七寸,一針見血地指出了眾人各自的不足,自然是叫他佩服不已。

武道修行,拳腳牽動五髒,五髒強健而滋養視聽;心、肝、脾、肺、腎,舌、目、口、鼻。耳,一一對應。薑映明隔著一裏多地,就是直接看見了靈淵和玉書進來,一時收了架勢,微笑招手,呼喚兩人過去。靈淵和玉書不敢怠慢,連忙趕到薑映明身旁,看著眾人辛苦演練,靈淵不禁讚道:“薑叔,諸位師兄,好生厲害!單憑這數百位師兄,隻怕是匹敵千軍萬馬,都不難哩!”

薑映明聞言神色一滯,隨即還原,笑道:“你還小,不懂得,不能妄下定論。皇家禁衛,何止百萬;軍中武道,又哪裏是他們這些野狐禪所能比擬。戰場上一念生死,他們這莊稼把式,都是不成的。如今他們跟著我,隻不過是求個強身健體罷了。你看看,這位羅師兄的刀法,究竟如何?”

說著話,薑映明抬手一指;靈淵也順著他的指向,看向了一位身子精壯黝黑,一柄砍山刀舞得水潑不進的中年男子。那男子表情堅毅,臉上有一道陳年刀痕從右眼角斜劈到左下巴,看上去有些猙獰,更多了幾分剛毅,其人不怒自威,放在人群裏也是個難惹的狠角色。

眼見薑映明朝自己指來,這羅師兄的砍山刀便是舞得越來越快,刀刃直接化作一道寒光,將他麵前的空氣絞碎排擠,即使是以靈淵的眼力,都不能看清他大刀的路數。此刻若是有人站在他麵前,隻怕頃刻間就會被千刀萬剮,變成無數骨肉碎片。

薑映明一問,便看出了靈淵的圓滑之處來。靈淵自己雖然不曾修煉刀法,但是他所得傳的武學道理之中,對於十八般兵刃都有些闡述;或許是之前教導靈淵的那位神秘高人武道太過高深,對於一應武器的點評倒也是高屋建瓴,這才指點出來靈淵眼界卓絕,單純在理論上已經超過了那羅師兄的招式路數。

雖是已經看出羅師兄的砍山刀法已經有成,但在“順風勢成掃秋葉”一路上尚有欠缺,招式間運轉不甚圓融,靈淵倒也沒有多嘴,隻是露出一副崇拜表情,用向往無比的聲音輕聲道:“羅師兄的刀法,圓融如意,力道與輕盈並存,變化無窮,我看不出端倪。薑叔胸懷之廣闊,足以囊括天地,包羅萬象,自不是我這等井底之蛙所能妄斷的。”

薑映明聽過的恭維話,比靈淵這輩子說過的所有話語都要多;聽他這般說,倒也不會被捧上雲霄而沾沾自喜,隻是依舊微笑,低聲道:“你的武道已有根基,年輕人倒是要勇猛精進。藏鋒不露,原是好事;太過謙虛,就是自負了。”

靈淵聞言,後背莫名起了一身冷汗,暗道自己之前,隻怕是太過輕視了薑映明,還以為自己那些混跡市井的人際手段,能夠對這位天下聞名的正道高人生效,原是自己太過狂妄了。薑映明這幾句話,說得斬釘截鐵,不容置疑,分明是確定靈淵有實力看出羅師兄的破綻,提醒他不要藏私,非要他開口說些什麽才行。

然而靈淵的臉皮,倒也真是厚得像城牆一般,饒是薑映明說得通透,他還是能夠昧著良心回應道:“薑叔,我是真不成的。先前傳授我武道那位高人,雖是說了些兵器的路子;可我一個吃了上頓沒下頓的,哪裏能有兵器,自是不懂的!招式路數,嘴上說再多,心裏想再細,手上不練,也是假的!”

薑映明微微一笑,尚不曾開口,就見那羅師兄的一路刀法已經演練完畢,整個人汗涔涔地大步朝著幾人走來,站在高台之下,粗著嗓子道:“將軍!屬下新修習這一路刀法,請將軍指教!”

一麵說話,羅師兄也是一麵看向靈淵,不等薑映明開口,便又是說道:“這位便是趙管事所說的小兄弟了!不知小兄弟高姓大名,師承哪位高人?”

靈淵聞言一愣,自己暗暗叫苦,想到之前薑映明一直指著羅師兄,羅師兄自然是有察覺的;自己與薑映明的對話,羅師兄聽不分明,但是這等環境之下,隻怕他也能猜出個大概。舉凡是練武功的人物,大多都有些不服輸的勁頭,否則在這等耕田種地就能活命的年頭,辛苦練武又是為了那般?羅師兄這般發問,已經是對自己生出了敵對之心,隻怕是自己昨日來得突然,這華存山莊中諸位高手,心中都是有些疑惑。

然而不需要靈淵自己回答,薑映明便已經開口,淡然道:“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英雄不問出處。這位小兄弟喚作‘靈淵’,乃是與我有緣之人;如今與玉書一般,都在我座下接受指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