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舍彼靈淵去枯園

片刻之後,幾人便在離那供奉詔書的殿堂幾裏外的一處竹林雅居之中落座,看著數十名下人流水價一般地上菜,那桌上雞鴨牛羊變著花樣地登場,菜色精致,色香味俱全,自是叫靈淵感慨不已,又是食指大動,不住吞咽口涎。

此刻桌上,隻有薑映明一家三口,外加靈淵一人,薑映明坐在主座,靈淵則是在他身旁,薛琴心又在靈淵左側,玉書則是在他對麵。看著靈淵盯著菜肴不放,薛琴心便也極盡賢妻良母的本事,不住招呼大家吃喝,又是往靈淵的碗裏不斷夾菜,弄得靈淵怪不好意思,卻是他之前十幾年,哪裏見過這等陣仗。

“多謝嬸娘關心,我實在吃不下這麽多……夠了……夠了……”

“好孩子,瞧你這話說得,這般見外!你來到這裏,就像是回家了一樣;嬸娘待你,自是如玉書一般。隻怕你拘謹,餓壞了自己!大小夥子,正是能吃的時候,玉書有你這般大時,恨不得牽頭牛來啃著吃呢!別拘束,放開吃!”

薑映明見靈淵羞澀,也是放下碗筷,說道:“靈淵,多吃些!吃肉才長力氣,才好練武哩!所謂‘為學日進,為道日損’,武道也是一般,最是損耗身子的。尋常人家練武,練不出個子醜寅卯來,也有飲食寡淡,身子虧空的關係!多吃些,多吃些!你這般拘束,我們都不好下口啦!”

玉書聞言,也是放下碗,好言道:“靈淵,是菜色不合你的口味麽?想吃什麽,你說就是!先前你我比拚,也有我氣血底子更為深厚的緣故,你要是這般客氣,就很難追上我啦!”

一家三口像是哄小孩兒一般哄著靈淵多吃,靈淵自是感動得無以言表。誠如薑映明所說的道理,這練武之人的消耗遠比常人要大,靈淵之前在零工之外,偶爾還要偷竊些許,就是因為他要練武功拳腳,時常感到饑火中燒,著實無法,不得已而為之。所謂“窮讀書,富練武”,並非是一句虛言。

這一頓飯,是靈淵這輩子吃過最香甜,最滿足,也最歡喜的一頓。平日裏隻有兩個貼餅子吃的他,今天足足吃了小一斤的飯菜肉食下去,倍覺飽足;又是感激薑映明一家對自己真心實意,吃著吃著,大滴大滴的眼淚就掉在了碗裏,又引得薛琴心為他擦拭,好言安慰。

始終是很有些武功底子在,靈淵的髒腑其實已經比常人強健了不少,自是能夠吃下許多,不覺得太撐。他所練的拳腳功夫,雖不能與薑映明的內家功夫相提並論,卻也是極為高明的手段,招式間能夠牽動筋脈氣血,引動五髒共鳴,衍生氣力。若是他早些年能夠吃得這般好,現在應該是已經鍛煉出些許真氣在身的。

薑映明見他這般好胃口,自是欣慰,愈發歡喜。

這頓飯吃了半個時辰,見靈淵真吃飽了,薑映明才命下人撤去飯菜,奉上清茶。捧著茶杯,薑映明對靈淵說道:“好孩子,你的根骨真是極好的!隻可惜之前這些年,飲食不足,內裏有些虧空,我明日就叫後廚專門為你調養,你放心就是。還好上天有眼,叫我遇上了你,否則你那功夫再練下去,內裏愈發虧空,隻怕要損了身子!”

靈淵感激涕零,連忙道:“薑叔,你對我這般好,我竟不曉得何以為報!我這功夫,不過是野狐禪一般,多虧薑叔搭救!”

薛琴心在旁聽著,也是唏噓歎氣,心中卻是又生出別的念頭,暗道這孩子的武功底子不差,所學的也算得上是上乘武功,他如今說出這般話來,卻是有些將授業恩師忘在腦後的意思。不過知道他之前的遭遇,薛琴心自也不多說什麽,隻是多少有些想法罷了。

薑映明聽靈淵感激之語,笑道:“傻話!薑叔疼你愛你,難道是要求你回報麽?今後不許說這等話了,更不許將自己當外人才是!我已經吩咐趙管事給你收拾了一院房子出來,就在玉書的院子旁邊,你們多親多近——玉書要將靈淵當親兄弟才好!隻有一節,在你身子的虧空補全之前,那功夫就先不要練了,免得傷了根本。”

靈淵一時起身,朝著薑映明夫妻二人深深跪下,不等薑映明開口就是連磕了幾個響頭,道:“薑叔和嬸娘這般待我,我自是牢牢記在心裏,時時刻刻感念,絕不會忘卻分毫!”

薑映明點頭,叫玉書扶了靈淵起來,又道:“今日車馬勞頓,旅途奔波,你們也都累了。玉書,你帶靈淵去‘枯園’休息,好生照顧他。你們雖是初遇,心中歡喜,也不許鬧得太晚!”

玉書笑著答應,領著靈淵走出竹林,又是走了二裏地,這才來到一處小溪潺潺,梅枝峭立的庭院所在。靈淵知道這裏就是“枯園”,是自己今後在華存山莊的住家,心中暗暗歡喜,道:“原來這‘枯園’,是這般清淨所在!薑叔對我……真是太好……”

玉書笑著,領靈淵進去,在三間清麗屋舍之中,指給他臥房所在,道:“‘枯園’乃是父親早年間清修之處,原是取‘枯梅’的意境,並非是冷寂之所,是修身養性的絕好所在。我就在此去不遠的‘高露園’,與你相鄰哩!”

不說兩個小子如何說笑玩鬧,這邊的薑映明也是與夫人回轉了臥房之中,準備休息。始終薑映明已經是六十多歲的人物,精力不比少年,又見薛琴心看靈淵的時候,雖是疼愛有加,始終還有些深藏不露的戒備,便曉得她的心意,還需要與她再作溝通。

薑映明在夫人服侍下燙了腳,隻覺得周身氣血通融,筋肉放鬆,歎道:“師妹,辛苦你了。”

薛琴心笑了笑,端著木盆遞給門口服侍的下人,這才轉過身來,坐在桌前,透過搖曳燭火,看著床邊的薑映明,溫婉道:“師兄,你這一趟,畢竟辛苦。我隻說你去考量那富戶後人的資質,卻不知你能尋了靈淵這孩子回來。隻是這孩子……”

“那張大戶的兒子,完全是草包一個,與靈淵有天壤雲泥之別,實在不堪拜在我的門下!若非我華存山莊,離不開這些富商大戶,我又何必跑這一遭!不過遇見靈淵,算是意外收獲,不虛此行。這孩子乃是我的機緣所在!師妹,為著實現師父的遺願,也請你將這孩子視如己出,叫他不在我華存山莊之中受了絲毫苦難才是!”

“師兄,這孩子來曆不凡,出身有異。師兄要收他作為徒弟,我無話可說;可要叫玉書與他朝夕相處,依師妹之見,卻還是有些不妥!我觀此子,機變有餘,老實不足。師兄收他,已經是冒了養個白眼狼的風險;要再叫玉書受他影響,隻怕……”

薑映明與妻子原是青梅竹馬,結成連理多年,彼此心意相通,如何不曉得她未盡之意,一時笑道:“師妹,非是我遣玉書親近他,乃是他與玉書有緣。此番高平之行,是這小子主動找上的玉書,叫我窺見海底,領他回來,實乃緣分。你不必多言,更無需多慮!若是我主動找他,或許還是強求;他自己送上門來,便是上天給我的緣分了!”

薛琴心始終是牽掛親生兒子,不由得分辨道:“師兄!那孩子雖是皮相過人,可心思也不是尋常孩童能有。你我暮年才得玉書,如今我再無生育之能,隻有玉書這一個孩子;爹在世時曾說過,女子四十則人老色衰,男子卻七八十不減風采。玉書對你,或許隻是諸子之一;對我,卻是畢生所有!你要叫我兒與那小子往來,我心中卻是不安!”

薑映明聞言一滯,臉上一白,隨即道:“師妹!你這話的意思,竟是我對不起你了!我迄今已活過一甲子歲月,若是要風流,早幾十年便風流了!你我乃是青梅竹馬,伉儷之情,自幼相識相知。除卻你之外,我再不能愛上任何一名女子!玉書是你親兒,又何嚐不是我愛子;你隻有玉書,我又何時有了他人?你若疑我,大可直說,我甘願在師父靈位之前,立下重誓,若是我薑映明再有佳人,甘願墮入無間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師兄!不可說這等話!”薛琴心臉色一變,曉得自己的話說得過分;始終為娘的處處都是為兒子著想,情急之下竟是說了些不該說的昏話,叫薑映明傷心。

薑映明見薛琴心麵有愧色,心中倒也覺得對她不起,連忙伸手攬住她的肩膀,溫言道:“師妹,我知道你不是那等意思。唉……靈淵這孩子,乃是當年桃源鄉的遺存,原是混跡市斤多年,才叫你看出些不妥當的東西來。不過他為人倒也不差,這些年並不曾為非作歹,可見本質是好的。玉書能有個玩伴,對他也好,始終小孩子心性,都是愛交朋友的。”

聽聞得“桃源鄉”三字,薛琴心的麵色驟然變得蒼白,渾身微微顫抖,像是想起了什麽著實恐怖的事情一般。薑映明明知此事瞞不過她,自要親口對她說明,見她這般恐懼,連忙安慰:“師妹別怕,事情早已過去多年……這孩子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不曉得,你我好生教養他,便也是了……”

薛琴心歎了口氣,道:“師兄,我也不是不曉得你的心意。隻是華存派已經覆滅了四十餘年。如今天下太平,朝廷又對我們忌憚甚深,你又何苦非要存了重振門派的心思!爹爹臨死之前,所說那些話語,不過是癡心妄想而已,師兄你又何必——”

薑映明擺了擺手,道:“師妹,不說這些……無論如何,既然機緣已顯,我若不好生把握,又如何對得起師父?我乏了,就寢吧!”

薛琴心無奈搖頭,看著窗外夜色,一時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