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豪俠原是富家郎

華存山莊雖是有“山莊”之名,但其實並非尋常富戶幾進的屋舍,而是一座盤踞了半座山峰,從山腳到山腰星羅著諸多宅子和田地的所在。其占地寬廣,氣勢宏大,其中人來人往,種地練武,自給自足,平淡自在,乃是人間樂土一般,與尋常村落也相去不遠,更有超脫。

先前見到那小房子一樣的馬車時候,靈淵便已經曉得薑映明不僅僅是武林大俠,更是身懷巨富的人物,有了思想準備。可真下了馬車,看到眼前延綿不絕,看不到邊的華存山莊,還是著實下了他一跳,心中暗暗咂舌,不由自主道:“好大的莊子!”

薑映明笑了笑,領著兩個小子跨過小腿高的門檻,穿過朱漆大門,繞過一丈高的照壁,口中道:“這並非是我經營所得,乃是蒙受皇恩賞賜的。今後這裏便是你家,你在這裏身份與玉書一樣,還要早早習慣才好,莫叫別人瞧了笑話。”說著話,薑映明已經揮手叫過一名師爺模樣的人來,低聲吩咐了幾句,那師爺一臉驚訝地看向靈淵,隨即躬身行禮,自是退去。

玉書也是拉著靈淵的手,親切道:“靈淵,父親待你極好呢!我平日裏雖也有不少玩伴,可他們都太過恭敬拘束了一些;如今你來了,可不能像他們一樣!”

靈淵愣愣點頭,張大的嘴已經是合不攏。饒是他混跡市井,心智要比尋常的同齡人成熟,見到這等場景,也是著實震撼,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

薑映明自看在眼裏,也不多說,領著兩個小孩穿過了幾裏地,見識了不少宅院田地,來到這莊子正中,一處雕梁畫棟,氣勢不凡的殿堂前,伸手推開大門,示意靈淵看向殿堂中供奉著的一卷明黃色帛書,道:“十六年前,北方镔鐵之國侵犯中原。我輩練武之人,保家衛國,義不容辭,薑叔也投身行伍之中,抗擊外敵,立了些軍功,受到皇上封賞,才有如今的華存山莊。此乃皇上冊封我的詔書,你我江湖之人,自是不必太過拘禮,但來了這裏,還是要拜上一拜,感念皇恩才是。”

靈淵連忙點頭,上前噗通一聲跪倒,朝那皇帝的詔書磕頭,看得玉書大窘,連忙扶他起來,道:“你誤會父親的意思了。我等處江湖之遠,跪拜天地父母,原不用朝皇上的詔書行這般大禮的。隻要躬身拜拜,便也是了。你這般,倒像是父親向你炫耀,用皇恩壓你了。”

薑映明點頭,道:“玉書所言不錯!我輩江湖人,保家衛國乃是本分,但對廟堂之事,還是敬而遠之,自要有些骨氣才好。”

靈淵麵紅耳赤,暗罵自己才進門就丟了這樣的大醜;不過看薑映明的神色,倒也沒有鄙視之意,反而是隱約有些輕鬆歡喜,看樣子自己這一跪,倒也沒有引起他的厭煩。一時窘迫之下,靈淵也是急於轉移話題,連忙道:“對了,薑叔!我這裏有件東西,想請您幫我看看!”

說著話,靈淵伸手在腰間摸了半天,摸到後來似乎是很不過癮,竟然直接寬衣解帶,開始拉扯纏在腰間的布帶。他前一刻還在詔書麵前磕頭,這一刻就開始寬衣解帶,似乎也有些找回場子、褻瀆君王的意思,也是窘迫之下失了鎮定的緣故。

因著靈淵之前所穿的衣服,都是收撿別人不要的破衣爛衫來,根本就不成套,又極不合身。雖然其上衣已經在與玉書的爭鬥中寸裂,這褲子卻還是原來的褲子。因為褲腰太肥,故而他專門用一條又寬又長的薄布將其捆在腰上,以避免當眾出醜的可能。

他這條薄布捆成腰帶,其實也是他的全部所有,平時賺來的銀子和必須隨身的東西,都被他別在腰帶裏,倒也免去了丟失的風險。隻是靈淵為人謹慎,說不好聽就是“小氣”,藏東西最是小心;此刻他要拿出來的物事,卻是塞得太緊,不得不解鬆了腰帶才能取出,費了好大的功夫,才一手提著褲腰,一手將一塊巴掌大、金屬色澤的物事遞給薑映明。

見靈淵這般小心地藏匿此物,薑映明也是不敢大意,好生接過,仔細觀瞧。就見此物原是一塊不知名金屬打造的牌子,看分量應該不是黃金白銀一類,甚是輕飄。在這牌子之上,不知被哪位巧奪天工的能工巧匠,以絕妙手法鏤空銘刻了不少複雜紛繁的花紋。這些花紋之間,最大的空隙也不過是針尖大,層層疊疊,工藝精巧,盡是些亭台樓閣,花鳥魚蟲之類,十分細膩。

靈淵一麵將腰帶係好,一麵說道:“薑叔,這便是我隨身的唯一一件物事了。我自有記憶以來,便有這小牌子伴隨在旁,早年間也曾動心,想要將它當了換錢。隻可惜這東西非金非銀,除卻雕工之外便一文不值,才能保留。這些年我漸漸懂事,知道此物隻怕是與我的身世有關,便時刻隨身攜帶,希望能夠弄清楚自己到底是誰。先前薑叔說認得我的來路,便請您看一看此物究竟是何來曆。”

靈淵遞出這塊牌子,其實也存了試探薑映明的意思。先前那道士羅千子與薑映明的對話,他也聽了個七七八八,隱約覺得薑映明善待自己,將自己帶回山莊,隻怕還有別的用意。此刻遞出牌子,便能試一試薑映明是否真的認識自己;察言觀色之中,說不得也能發現些什麽。

薑映明聽靈淵這般說,自是不敢怠慢,好生拿著那小牌子反複觀瞧,一時不曾認出此物,想著既然是小孩子隨身所帶,那很可能就是“長命鎖”一類,隻是自己從不曾見過這般巧奪天工的長命鎖。正翻看著,薑映明忽然“咦”了一聲,隨即目光一凝,便見到牌子繁複糾纏的鏤空花紋中,隱約有一株扭曲盤結的枝幹;再仔細看,便見那枝幹上生著桃花桃葉,甚至還有一顆仙桃,原是一支桃枝;盤亙在整個牌子的花紋之中。

頃刻間,靈淵和玉書就看見薑映明臉上神情驟變,一張臉變得蒼白,眼中甚至流露出怯意。更見他雙手顫抖,一介武林宗師竟拿不住小小一個牌子,一時脫手,叫玉書搶步上前接住,還給靈淵。

深吸兩口氣,薑映明長歎一聲:“錯不了了。這是塊長命鎖,乃桃源之物,你也的確是桃源之人。沒想到,當年那一場浩劫之後,桃源鄉竟然還有人幸存……唉!好孩子,此事牽涉太多,你現在不要多問。我見得這牌子,便確定了你的身世,自不疑你。你且好生留在我處,學好功夫。等你有了足夠的實力,我再將此事原原本本說給你聽。”

“牽涉太多”的話語,靈淵已經聽見薑映明說了多次;又聽他說起什麽“桃源鄉”之類,一時也是糊塗,轉頭看向玉書。玉書也是懵懂,又是歉然:“我也不曉得‘桃源鄉’是何處所在……”

薑映明搖了搖頭,道:“你們不要再問,時機成熟,自然知曉。這是十六年前,兩國交鋒之時的一段往事,我實在不願意提起。”

靈淵乖巧點頭,心中倒也有了些想法,暗道既然是兩國交鋒之時,這“桃源鄉”很可能就是戰火中被毀去的某處所在,自己這一身疤痕,自然也是在兵禍中得來;而薑映明不願提起此事,大概是因為他作為武林高人,未能救下桃源鄉眾人,心中有愧,如今才對自己百般補償,倒也說得過去。

就在這時,殿堂之外忽然響起輕盈腳步之聲,抬頭看去,便見一名麵容溫婉,風韻猶存的婦人走了進來,看她麵相,與玉書有幾分相似,正是玉書的娘親,薑映明的妻子,華存山莊的夫人,本名叫作“薛琴心”。

玉書見了娘親,自然歡喜,連忙上前,薛琴心慈祥非常,含笑點頭,又看像靈淵,開口道:“這位就是靈淵麽?我聽趙管事說起,外子帶了一名少年郎回來,特來相迎。”

靈淵連道不敢,又是乖巧非常,上前像薛琴心行禮問好,禮數周全,看得薛琴心微笑點頭,道:“好孩子!奔波了一天,餓了吧?後廚已經在張羅飯菜,我們一會兒就在翠竹居好好吃上一頓。看你這孩子,端的可憐,這般清瘦,是受苦了!”

靈淵初見薛琴心,自是拘謹非常,聽聞她說自己清瘦,差點笑出聲來,卻是自己乃是有些拳腳在身的,雖是比不得玉書那般精致,卻也不是弱不禁風,隻不過是穿著玉書的衣服,有些寬鬆罷了。不過這等話,靈淵自不會說,隻是羞澀笑著,感謝嬸娘對自己的關心。

卻是靈淵不知,就在這一兩句話裏,薛琴心已經看透他心中的諸多想法。原是她也是練武之人,如何會看不出靈淵身懷武功,隻不點破,又出言試探罷了。這才是女子心細如塵的好處,饒是靈淵這等鬼精靈,也著了她的道兒,被她看出了些許東西。

薑映明見妻子進來,便也連忙上前,刪繁就簡,三兩句話說了與靈淵相遇的經過,以免自己的薛琴心生出別樣的想法來,誤會靈淵是自己什麽血脈,就不好了。薛琴心仔細聽著,麵帶微笑,輕輕點頭,也不多說什麽,隻是對靈淵愈發溫柔疼愛,對他之前的境遇長籲短歎,看樣子就快要將靈淵當作自己的孩子一般疼愛,愈發引得靈淵對她生出無限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