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華存夜來不速客

一個多月後的某個朔夜,二更已過,整個華存山莊沉浸在寧靜的睡夢中,整理白日裏的疲憊。除了看守門房的幾人。

都說大有大的難處,這話的確是真實不虛的。整個華存山莊占地千頃,人員眾多,要養活這麽多人,原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再加上這麽多人,大多都是在此修煉武道的,吃起飯來一個能頂三個,便是愈發地耗費甚重。

好在華存山莊之內,以薑映明為首的行伍出身之人不少,行軍打仗,後勤供給的一應路數,他們倒也熟悉。一眾人靠著練武閑暇時候耕種田地,加上薑映明與諸多富商之間的往來,倒也能夠維持整個莊子的運轉。而也正因著行伍出身的習慣,華存山莊在夜間也不是徹底放鬆,九曲回廊之間,值夜的門房和巡夜的弟子也是不少。

在山莊大門內外,各有半進屋舍,橫跨門檻,便是此間第一道值夜關隘所在之處。今日輪值此處的,乃是兩位四十餘歲,麵容彪悍的男子,不必多說,這兩人自然也是薑映明的舊部。

長夜漫漫,無所排遣,又加上華存山莊威名在外,多年來甚少遇上什麽要緊的事情,故而這兩人雖是領著值夜的差事,實際上也就是在門房中飲酒消遣,正好今日大廚房餘出來不少肉食,這兩位有酒有肉,說笑聊天,倒也快活。

人喝酒就是這樣,酒多了話就會多。平日裏三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的大老爺們,喝上三兩寡酒,就變得比集市上的老婆娘還要長舌。但隻見其中一人滋溜吸了一大口酒,用燉爛的五花肉一壓,酒肉落腹,臉上紅暈騰起,胡子拉碴的大嘴一張,噴著酒氣,道:“你聽說了沒有?”

另外那人也好不到哪去,一麵伸手抓肉,一麵毫不在乎地反問道:“聽說什麽?”

“別跟我裝傻!師傅先前帶回來那小子,叫作什麽……什麽,靈淵?對,靈淵!那小子被師傅領回來這麽久,好吃好喝供著,似乎還沒有開始教他練武哩!你說師傅這是什麽意思?”

“嘿嘿,張三哥,你這二兩黃湯下去,膽子倒是見長,師傅他老人家的心思,也是你我所能揣摩的麽?你不怕這話傳到師傅耳中,明早叫你去抱石柱子嘛!你說那小子,剛來一天就勝了羅師兄的橫練功夫,自然是帶藝投師,師傅不著急教他的嘛!”

張三哥眯著眼睛,擺了擺手,一幅神秘模樣,道:“兄弟,這就是你不曉得了。當日那小子跟羅師兄比鬥,你我誰都不在現場,哥哥我卻是時候從一位師姐口中打聽到,那天原是師傅出口相助,才叫羅師兄不戰而敗的!你瞧那小子,白臉尖下巴,細胳膊細腿,生的跟個娘們似的,哪會什麽功夫!就他那樣的貨色,不是哥哥吹牛,老子空手能打五……不,十個!”

“我的哥哥哎,你這牛吹了十幾年了,還不夠麽?當年打镔鐵之國那些蠻夷的時候,你不也說自己能打師傅那樣的十個麽?還不是被師傅揍了個心服口服……哈哈,不說了,不說了!好漢不提當年勇,喝酒喝酒!”

那張三哥牛皮沒吹成,反被牛踢了一腳,心中不忿,正要還嘴,就見昏暗搖曳的燈火之中,忽然有一抹綠光一閃而過。還不等張三哥有所反應,兩根碧綠的細針就準確無誤地插在了兩人的脖頸動脈之上,頃刻間叫他兩人周身麻痹,軟倒在地,視線模糊,隻在影影綽綽之間,看見一名身著喪服,頭戴高帽,舌頭拖到胸口,手持碧綠色哭喪棒的人影。

“白無常……”

最後一個念頭從張三哥腦中閃過,下一刻他便閉上了雙眼。隻聽得一陣咯咯怪笑,就見那白無常一樣的人影施施然走到了燈火之前,低聲自語:“走正門可比翻牆輕鬆多啦!嘿!這倆小子,活得比老子還滋潤,有酒有肉,不亦樂乎?”

這人說話的時候,總有一股咬住了舌頭的勁頭,所有齒音字都是說得含含糊糊;然而他的確也是咬著自己的舌頭,卻是那條鮮紅濕潤的舌頭,直如民間傳說的無常鬼一般,從口中一直掛到了胸口,長得不像樣子,看上去十分驚悚,尋常吊死鬼都沒有他這般恐怖嚇人。

左右看四下無人,這“白無常”嗤嗤笑著彎下腰去,舌頭就像一條蟒蛇一般,靈動非常,力大無比,卷起桌子上的燉肉小菜送入口中,大肆咀嚼,口水橫流,又裹著酒壺豪飲一頓,這才心滿意足,腆著肚子,揮舞著手中碧綠的哭喪棒,朝山莊之內走去。

因著朔夜無月,漫天繁星就顯得異常奪目璀璨。借著微弱的星光,倒也能夠看清這看似“白無常”一般的人,原來也是有淡淡的影子的,當是生人,不是餓鬼;而他身上的那一套喪服,其實也不過是一身素白的道袍而已,雖然說這樣的道袍少見,倒也比喪服少了幾分晦氣;至於說他手中那根碧綠的哭喪棒,實際是一支粗壯非常的鬆枝,其上鬆針翠綠,細微挺直,青翠欲滴。

“喂!那邊的,你是何人?”不遠處一聲暴喝響起,隨即便是一陣零散而不雜亂的腳步聲音。實在是在夜色之中,這道人的白色道袍太過顯眼;而他閑庭漫步的姿態,又莫名引人懷疑和厭煩,順理成章地招來了一隊巡夜的弟子。

那道人聽聞嗬斥,不慌不忙,咬著長舌頭的薄唇扯出一絲冷笑,隨即便是將手中的鬆枝舉到胸前,用那濕潤的舌頭微微一舔,裹下來些許鬆針之後,便將舌頭收入口中,緊接著嘴唇嘬起,成吹口哨的樣子,胸膛鼓動,咻咻幾聲,就將先前納入口中的鬆針一一激射而出,隔著幾丈遠準確插在了那些弟子的脖頸之上,叫他們也如先前王三哥兩人一般麻痹軟倒。

然而薑映明並非是浪得虛名,其手下的弟子也是個個身懷絕技。這一隊巡夜的弟子中,雖是沒有羅師兄那樣硬功無敵的高人,卻也著實有一兩個武道有成,真氣充盈的,雖是中了鬆針,渾身酥軟,卻還是堅持著摸出懷中的響哨,將全身的力氣凝聚在拇指和中指之間,忽地將那響哨彈入夜空。

所謂“響哨”,其實就是一節中空的竹管,雕刻著鏤空的花紋。這竹管平時無甚用處,一旦被極速射出,花紋與空氣摩擦就會產生共鳴,發出尖銳刺耳的聲響,從而起到警示或是報訊的作用。這東西與孩童玩物相似,但非內家高手或是手勁驚人的高人不能使用,饒是那道人武功卓絕,行動詭異,也沒有想到普通巡夜弟子之中,會有能夠承受自己一擊還能催發響哨的高人。

那響哨一時上天,宛如夜梟尖叫的刺耳聲響便是瞬間爆發出來。緊接著,山莊中各處便有警鍾先後響起,鍾聲徹底撕裂了夜色和睡意,叫山莊中一眾人等都是紛紛驚醒,各自動作。

靈淵所住的枯園,乃是早年間薑映明清修的場所,最是清靜,不受打擾。饒是警鍾聲彌漫山莊,他也是過了片刻才被吵醒,迷迷糊糊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隻本能覺得應該朝著警鍾響起之處趕去。胡亂穿了衣裳,靈淵快步走出臥房,被幹冷的夜風一吹,便也清醒過來,自語道:“警鍾長鳴,山莊中定是出了要緊之事!”

心念轉動著,靈淵便是腳尖一點,禦起輕功,下一刻就要飛躍而出,卻聽得自己身後不到三尺的地方,一道低沉的聲音緩緩響起,道:“你要去哪?”

老話說“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其實輕功也是與弦上之箭一般道理。靈淵此時正是繃緊了雙腿,壓低了身子的姿勢,整個人重心已經大幅朝前移動,不需用力都隨時可能栽倒,非要疾奔起來才能維持平衡的。這一下聽到自己身後響起突兀人聲,生生嚇得靈淵動作一個遲滯,隨即失去重心,整個人就像是站不穩的石像一般,僵硬著臉朝地摔倒。

摔了個狗吃屎,手上和臉上都是微微刺痛,然而靈淵連發懵的時間都沒有,原地腰眼較勁就是一個鯉魚打挺,又因為心中實在驚駭,手足有些麻木,未能一舉起身,隻是翻了個麵,雙手撐地,坐在地上,一麵後退,一麵抬頭看去。

就見晦暗星光之下,一道比夜色還要濃黑的高大人影堪堪站立在靈淵麵前。這人影似乎渾身上下都裹在黑袍之中,身形和五官都在夜色中模糊不清,像是一道影子,又像是某種虛妄,輪廓都要與黑暗融為一體。

見此情景,靈淵卻是驟然穩定了心神,手腳重新有了力氣,一時起身就是噗通跪倒,咚咚咚磕了幾個響頭,口中高呼道:“師尊法駕降臨,弟子有失遠迎,祈請師尊贖罪!數年不見,師尊風采依然,弟子心中歡喜,再拜師尊!”

那人影腿腳不動,肩膀不搖,就像是沒有重量一般橫著平移了一丈,避開靈淵跪拜,低沉道:“我不是你師尊,也不受你跪拜。你且起來。”

靈淵聞言,不驚不惱,連忙起身,口中依舊道:“弟子曉得!師尊不是弟子的師尊,隻不過是傳授弟子武功而已!弟子不該貿然跪拜師尊,忤逆師尊心意!”說著話,靈淵也是站直了身子朝那人影看去,依舊看不分明,倒也不以為意,隻是小心道:“師尊贖弟子妄言之罪,這華存山莊戒備森嚴,卻不知師尊是如何進來的?”

那人影既然不承認與靈淵的師徒關係,自然也就不會在意他言語冒失,聽得他這般問,也隻是語調淡然,道:“怎麽進來?當然是從那朱門高坎,正大光明地走進來。這裏既非龍潭,又非虎穴,區區一個莊子,如何擋得住本尊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