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 宋應星到底何許人也

“咳!”那書童閑著無聊,忽然覺得許三寶說話跟其他讀書人的感覺不太一樣,於是就聊起來,“你問這個,活該倒黴。我們家公子說了,宋應星就是讀書人的恥辱。讀書讀到他那個份上,就是有辱斯文。”

書童於是就說起來。

原來宋應星早就是個舉人,但是之後五次進京趕考都失敗了。每三年一次會考,失敗五次,這就十五年過去了。

這倒是也不丟人,問題在於,宋應星有舉人的身份,卻在街頭賣書,形同乞討。他所寫的書也都不是正經的東西,於仕途無益,還賣得極賤。不但如此,字裏行間中,他還看不起“大業文人”,這就讓大家有點兒受不了啦。

“大業文人”就是指正經的讀書人,你考了五次都是失敗者,就破罐子破摔,竟敢翻過頭來瞧不起讀聖賢書的人?這不是徹頭徹尾的有辱斯文麽。

何況這個失敗者還老是四處礙眼。

許三寶心中一動。這倒是要去看個明白了。

說實話,他也不喜歡八股文。

在大明朝,讀書人往往把畢生精力用在八股文上。八股文以四書、五經中的文句做題目,隻能依照題義闡述其中的義理。措詞要用古人語氣,即所謂代聖賢立言。

以後世的眼光來看,八股文除了禁錮思想,狗屁的用都沒有。那宋應星敢如此公然鄙視大業文人,膽子可是不小啊。

那書童閑著也是閑著,拿了許三寶兩文錢,要去買糖,就主動帶許三寶去看宋應星。

一路上,那小書童不停地自誇,他們家公子可是府台大人的侄兒,是有名的才子,他日必會高中狀元。他叫“得福”,以後就可以跟著他們家少爺享福了。

許三寶一樂,德芙?巧克力的名字,聽起來是不錯。

轉過街角,是個人來人往的繁華處。

得福指著角落裏的一摞小冊子,說:“這就是宋應星的書。咦,人呢?”

許三寶詫異:“他也不怕丟了麽?”

“誰要啊!擦屁股都嫌抹一屁股黑呢!”得福手搭涼棚,向著四周瞅了瞅,一指,“喏,那邊那個跟人要飯的就是宋應星。”

許三寶望過去,一個黑黑瘦瘦的中年人,穿著洗得發白的藍布衣衫,手裏拿著幾本書在街頭推銷。

許三寶道:“人家在賣書。這怎麽能說是要飯。”

“我是不識字。不過我們家公子說,他賣書就是要飯。”得福直接從地上拿起一本,“你看看咯。”

許三寶拿在手裏,說是書,其實是很簡陋的小冊子,封皮上寫著《乃粒》。以許三寶粗淺的學問,倒也知道這是“穀物”的意思。

隨手一翻,裏麵居然有關於農具的插圖,有十分粗淺的文字講述種地的竅門。頁數很少,似乎是這家夥自己用木板刻成雕版來拓印的,裝訂更是簡單,自己用線穿了一下而已。說起來簡陋,但是要製作這樣的繪本,全靠自己一個人,這可比書畫雙絕還要再多掌握一門雕版的手藝了啊。

許三寶翻到第一頁,居然專門有一個簡介。

許三寶念道:“餘五次進京趕考均告失敗,然五次跋涉,見聞大增。為方萬裏中,何事何物不可聞……傷哉貧也!欲購奇考證,而乞洛下之資,欲招致同人,商略贗真,而缺陳思之館……”

說白了就是——“各位大哥,打發點兒銀子吧!沒銀子能提供吃住也好啊!”

以許三寶粗陋的文字功底,居然看懂了!這果然就是在乞討啊!

這個宋應星居然就在序裏大大方方地直接說了,窮死了!這人實在是太有性格了。

他雖然五次趕考落敗,但是十五年裏長途跋涉往返於趕考路上,田間地頭所見所聞極多,都是書本上沒有的知識。他認為這才是真正對萬民有用的東西,反倒對仕途沒了興趣,於是想把這些知識整理成書。

但是呢,畢竟這些知識大都沒有經過驗證,想加以驗證而無錢,想與同人們討論真偽而無場館,隻得“炊燈具草”,日夜寫書,先記錄下來。但這書跟考取功名毫不相關,所謂的讀書人自然是不屑於讀的。

得福聽許三寶念到“傷哉貧也”的時候就已經樂了,果然是在要飯吧?說什麽鬼話都還是在變相要飯嘛。所以說,這才是真正的有辱斯文。

許三寶卻不停喃喃自語起來:“為方萬裏中,何事何物不可聞……說得真好啊,這話怎麽就這麽的耳熟……我就日!”

許三寶一聲大叫,嚇了得福一跳,許三寶拿著這小冊子反過來倒過去地看,瞪大了眼睛,像看著稀世珍寶一樣一字一字地說:“天——工——開——物!”

我說怎麽這個名字這麽耳熟,宋應星是《天工開物》的作者!《乃粒》是裏麵的農業篇,專講種植作物的。

《天工開物》囊括了大明朝農業和手工業幾乎全部的技術細節,紡織、染色、調料、冶鑄、造船、兵器、五金、玉石……基本上就是當時最先進的工農業百科全書。

後來因為反清,這本書沒有被收入《四庫全書》,還被乾隆禁毀了,因此失傳。

但是這本書卻傳入西方,被翻譯成十幾種文字,轟動歐洲各國。什麽物種起源學說,動物雜交方法,動不動就領先歐洲一兩百年。還有很多西方根本不會的技術,比如如何提煉金屬鋅什麽的。

中國直到三百年後,民國時期有人在雲南研究冶煉銅礦的技術時,忽然聽人說要去查一本叫《天工開物》的書,於是去找,結果全國圖書館都沒有。再一找,發現一本是日文版的,但是還是不全,再到國外仔細一找,發現英國、法國、德國、俄國……全都有。

三百年裏這本書在列強各國再版了十六次啊,中國自己卻沒有,這太令人崩潰了。

現在拿在手裏的,可是作者的原版手稿拓本啊!

許三寶激動得一時說不出話。這樣的書,簡直讓人難以撒手啊。誰能理解自己激動的心情啊!爸爸媽媽,各位老師,全國人民,我找到了《天工開物》的原稿!

那個宋應星看到有人在翻他的書,一溜煙跑了回來:“這位公子,想買書嗎?”舉起三個手指頭,又臨時收回一個,“兩文錢就好。”

許三寶問:“宋先生,您隻寫了這一本《乃粒》嗎?”

宋應星麵色窘迫,不好意思道:“這不是說了麽,總要驗證過,才好成書。宋某不是騙子……唉,我原本要到江西去教書,沒了路費,才當街賣書。公子覺得這書有用,拿去便是,反正宋某也賣不掉。”

他聽許三寶問有沒有別的書,便以為他不想買了。

許三寶稀奇道:“您不是缺錢麽?”話說,紙墨裝訂就算是純手工那也有成本的啊,這麽四處送人,不餓肚子才怪。

宋應星惆悵道:“公子覺得有用的話,幫我多傳幾個人看就是了。總有人會願意幫我的。”

“但是這個農地技術的書,想要做官的人才不會去看,給農民的話,他們又不識字啊!”

雖然他這個通過傳播書籍來拉讚助的方法很前衛,無奈在大明朝這個環境裏不好使啊。繪本,對於大字不識的農民來說也還是搞不懂的。

宋應星道:“我也知道農夫大都不識字,士子不屑於看。但是總希望有認識字又願意看的人,把這些技術傳播下去也好。實不相瞞,賞識宋某的好朋友雖少,也還是有的。公子要讀聖賢書,做八股文章,這確實沒有幫助。”

許三寶整理衣冠,抱拳施禮,正色道:“八股文章,鬼才稀罕去學。我就想拜先生為師,先生如果沒有地方住,這就到學生家裏去吧。”

啥?宋應星以為自己聽錯了,又猶疑莫不是個圈套。此地的文人極不友好,說不定要把他騙去毆打。

許三寶道:“您不是說沒有場館嗎?我有地方啊!給您用!不是想找人討論、驗證真偽嗎?找我啊!”

宋應星將信將疑:“你說的可是真的?”

“哈哈哈……”忽然小書童得福在一邊指著兩個人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你們倆個人可真像!一個中了舉人不去當官,一個放著聖賢書不讀,偏要學下九流的手藝……當真是一對白癡湊到一起啦!”

許三寶一樂:“下九流有什麽不好?用得到,總比八股文章來得實在。”

“豈不聞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好啦,我要買糖去了,等到我家公子高中當了狀元,我跟著享福的時候,找你們來做下人,哈哈……”

得福說著一蹦一跳地跑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