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6 許記工坊無愧天下第一

大東山炮場所發出的隆隆炮聲,大概是泉州人能聽到的最安心的聲音了。

大東山炮場的工地以跑馬量地,方圓十裏皆歸炮場,方圓二十裏生人回避。

數以百車計量的礦石、五金鐵錠自四麵八方來,運入大東山工地。

大東山新建鑄造場十座,日夜鑄造新炮。

一個穿著大明官府的西洋人誠惶誠恐對武國侯道:“見過侯爺。”

“湯若望。”朱坤儀冷冷道,“你已試過新炮了?感想如何?”

湯若望拜服道:“射程、威力、精準、射速均勝過微臣所製紅夷大炮,也勝過微臣所知的西洋大弗朗機。許記工坊,無愧天下第一。”

朱坤儀道:“圖紙、製作工序、發炮流程你都已詳熟,可著令工部,督促匠人在京師加緊鑄造。”心思有千結百轉,都化作一絲得意。該死的許三寶,你當我一定要靠著你麽?朝廷自己也能鑄炮了,你再對我無禮,我就打你的板子,打到你變乖。

湯若望卻磕頭急道:“侯爺贖罪,微臣做不到。”

朱坤儀大怒:“為何許記一個民辦工坊可以辦到的事,工部司卻辦不到?”

湯若望道:“許記工坊實為天下第一工坊,有兩點乃是當今朝廷無法做到。”

“你說。”

“一是技術經驗。下官所學冶金知識,源於意大利教會,是二十年前的普遍技術,如今已經明顯落後於西洋諸強。而許記工坊的冶煉技術已經高於我,這一類人才,在工部是沒多少的。莫說別的,從這裏撿一塊鋼錠回去,要分析其鐵種構成,也萬難做到。縱能同樣開爐,也無法得到同樣的炮鐵。”

朱坤儀怒道:“不是都記錄清楚了麽?”

湯若望但笑不語。控溫時撒一把催化劑,分量差了少許,撒的早了十秒和晚了十秒,風箱多吹了一下少吹了一下,出爐之後那便是兩種鐵,韌性硬度完全不同。工匠素來都是憑經驗的,有沒有任何辦法可以記錄爐內數千度高溫,若說把經驗抄回去,這個怎麽記錄?光是要掌握這個技術就要一年半載。

朱坤儀自然知道,湯若望的意思是自己想得太簡單了,沒法解釋。

朱坤儀來回踱步,問道:“工匠學不會麽?還是他們不肯教?”

“非也。”湯若望道,“事情正相反,許記自數月前便開始辦學,工匠作坊中手把手培養年輕技師。侯爺如果能等上十年,又能厚待人才,相信就有一批可用之才了。”

“十年!”朱坤儀大概明白了,這是風氣環境問題。

這大明朝,十年寒窗苦讀聖賢書、做八股文章考狀元的人滿地都是,十年刻苦學習冶鑄的,當真是打著燈籠也難找。朝廷若下旨要厚待匠人,文人士子不要造反鬧事麽?錢由誰出?聽著是個沒啥大不了的事情,實則是可望而不可及。

朱坤儀歎道:“接著說吧。”

“第二是規模和管理。民間工坊上下一心,從采辦入庫到打磨炮彈,所有工序一絲不苟。下官看許記驗貨,一百發炮彈為一圍,一萬發為百圍,一條線一拉,竟沒有半寸偏差,不滾不移,說明一萬發炮彈重量皆均勻一致。此後還要過秤,每百丸一秤,若百丸總重與母彈相差超過半磅,立刻作廢。所製新炮都要多次試射,誤差極小,這都是工部做不到的。到時候趕不上工期,大將軍們一著急,不拿廢彈來用都是不可能的。”

湯若望是個洋人,說話十分直白,朱坤儀縱然懊惱,也曉得他說的定然是實情。

湯若望進一步說道:“大炮在我朝常常由不同的軍器坊負責營造,大都是各部駐軍自己造自己的,從南到北不知道有多少個差別。唯一的比較嚴謹的標準,是徐光啟在登州與弗朗機顧問建造的有炮規的一批大炮,但是別的地方也沒遵循過。”

朱坤儀泄氣道:“依你所說,若是著令工部仿製,是不行了?”

湯若望斬釘截鐵道:“所有皆同,所得必不同!匆忙趕製,定然不同!”

朱坤儀道:“那讓登州軍器坊製造呢?”

“徐太傅半個月前剛病死啦!”

朱坤儀麵色大變:“徐太傅病逝了?”

沉悶了半晌,湯若望勸道:“再說,任何人來搞也要更多的時間吧!朝廷縱然能找到能人,也必須所有的工序重建,重新試驗,所需時間、成本定然翻倍,其產出結果還未可知。所以下官建議,不管是成本還是可靠方麵的考慮,還是請三寶工坊代為監造比較可靠。工部司做不了這件事。”

湯若望走了。

朱坤儀呆呆地望著漆黑一片的營帳外,也不知道呆了多久。徐光啟死了,對他的打擊之大是別人難以想象的。朱坤儀忽然抓起一個杯子,狠狠丟在地上。

“許三寶!你為什麽不當官!為什麽不當官!我對你這麽好,你為什麽不當官!”朱坤儀拔出寶劍,像劈柴一樣對著桌案胡亂砍,一麵罵道,“你不忠不義!恃才傲物!貪財好色!”

幾個侍衛都下意識地躲遠了些,怕被武國侯看見。許三寶有才能卻恃才傲物,不肯為國效力,是為不忠不義,不過這跟貪財好色有啥關係?

與此同時,許三寶也在秘密會見一個客人。

隨湯若望一同前來的有幾個傳教士,同時也是湯若望的助手。其中一人忽然將一封密信塞給了許三寶。

信是尼德蘭海軍提督斯蒂芬寫的,在信中,斯蒂芬焦急萬分敘述了當前的局勢。

他的艦隊被困在西亞,和不列顛為了爭奪航線的控製權而展開了殊死搏鬥。而幾次交鋒的結果不太樂觀,因為他們商會的黑船並不如對手不列顛所製的黑船先進,各方麵都落後了一大截。

盡管如此,他們還是保住了印度洋以西的航線,但是暫時無力回到東亞。

作為一個尼德蘭貴族,信譽就是他的生命,同時也是商會的生命。因此當發現無法再回到東亞的時候,斯蒂芬立刻花重金雇了一支信譽良好的商隊,從印度將信帶過來。

一來,提督紅茶還沒有運到尼德蘭,就已經得到了商會的認可。鹿特丹商業聯合會認為這將是風靡歐洲的嗜好品,從宮廷貴族到民間紳士都得到了好評,不但口味極佳,而且健胃消食,很多貴族都表示了希望可以長期飲用的願望。如果不是航道受阻,斯蒂芬應該親自護送這批貨物回國的,但是現在不得不轉交給商會的其他人,而率領艦隊為亞洲航線繼續戰鬥。

目前,尼德蘭與法國的海上盟約正式成立,他們致力於阻斷大不列顛海軍控製東亞航道的企圖。這也算是對大明有幫助的事情。因為德川幕府已被證實與大不列顛結盟,試圖控製東亞海域,將尼德蘭與法國的商道徹底斷絕。

二來,關於許三寶最關心的那件事,他已經鄭重向總督大人提議了。米歇爾總督表示將會親自乘坐一艘黑船來和他會晤,並決定進一步的交易。這算是目前能爭取到的最好的消息。

隨信附上鬱金香勳章一枚,可以作為辨認標記。

在詢問了很多情況之後,許三寶發現,在欽天監工作的湯若望等傳教士,其實是消息很靈通的一個人群。他們非常詳細地記錄所有往來商隊的貨物流通價格信息,並且交流著各國的情報。

這種交流並不是間諜式的,而是商業式的,其目的其實還是為了傳教。意大利羅馬教廷每隔幾年都會派人來不辭勞苦地抱著信念檢查他們傳教的工作,而信息、科技都是傳教士必須掌握的立足技能。

在長達三個時辰的深談之後,許三寶對於歐洲當前局勢也有了大概的了解。不列顛如此強大,是因為在其國內爆發了“光榮革命”,議會反對國王認命天主教徒成為官員,鬥爭的結果是議會獲勝,資本家、銀行家擁有了統治國家的權利,從而奠定了堅實的工業基礎,因而工業化規模大大領先於其他國家。

送走了此人之後,許三寶陷入了深深的憂慮。

如果說大不列顛的崛起,在西洋幾乎已成暴風之勢,而他們又確實是德川艦隊的盟友,那麽德川幕府將會得到越來越多的黑船和先進的火炮。下次再來的時候,或許黑船都不止一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