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7 我以為我們是朋友

究竟用什麽法子,可以在較短的時間內建立起對抗的力量?茅元儀說得對,光靠機甲也是不行的,何況他們連機甲都還沒能試驗成功。

而真正的威脅,大明變得垂死的原因——許三寶望著傳教士給他的物價冊子,河南的米價已經漲到了江南的幾百倍。不是幾倍,不是幾十倍,是幾百倍!北方各省都在造反,因此朝廷對於五金礦石才控製得格外嚴。大明原本就應該是被北方起義的李自成所滅的,現在除了努爾哈赤,又多了一個虎視眈眈的德川幕府。

但是如今的德川幕府,已經不是萬曆年間的豐臣幕府,看不上朝鮮那麽點兒地方了。

他們想要的是垂死的大明。

三日後,大炮交貨。

另有十門大炮將近完工,是朱坤儀直接撥付了二十萬兩官銀,又四處征收礦鐵的結果。武國侯還要繼續造下去,接下來便是要二十門、二十門地交貨。

這些銀子在錦衣衛的虎視眈眈之下,總算沒有變少太多。之前錦衣衛變本加厲地調查,到底誰在火藥和礦石的采購過程中伸了手。結果發現,光是縣官批示礦山可以開爐采礦,到賣出礦石,就已經卡走了一萬兩銀子。

這還是在朝廷官員的“協助”之下。

武國侯倒也沒殺人,隻不過勒令全部給吐出來罷了。

現在這時候,他已經不敢開殺戒了。呂奉和沈翹楚縱然再無能,他也隻能讓他們先幹著了。換個人來,還不如他們熟悉。

但是沈翹楚把銀票和訂單交給許三寶的同時,還有一份工坊“內遷”的公文。

“工坊和一應工匠內遷兩百裏?炮場遷址?”許三寶一怔,武國侯還是想要寶船廠麽?但是這個命令裏並沒有要求他們交出寶船廠的地契。

“哦,這個侯爺有交代,”沈翹楚並沒有太在意,“侯爺的意思是,倭寇將至,沿海之地太過危險,遷入內地比較安全。這是侯爺的一番好意,也是擔心工期受到影響吧。許公子放心,一幹事宜本官自會照拂。倭寇犯境,不光工坊要內遷,可能府衙都要內遷,早遷的自然是早占便宜。若是事情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跟難民一樣內遷,那便連口粥都沒處喝了。許記的用地乃是朝廷親自挑選圈出,足見侯爺的厚愛啊!”

在沈翹楚看來,這是天大的便宜。許三寶卻夜不能寐,想了一夜。

茅元儀怪道:“三寶,何事不安?”

許三寶思慮再三,咬牙問道:“朝廷可能想要放棄泉州了!”

茅元儀和宋應星等人都大驚失色,但是仔細推敲武國侯透露出的意思,邊民內遷,不是不可能。

許三寶一夜未眠,一早找到武國侯,黑著臉道:“侯爺,那第二批炮,晚些再鑄吧。之前說十門,都已經交貨了。”

武國侯剛起床,發冠都沒有戴好,披散著一頭長發,一襲白衣,戴著那沒有生氣的黃金麵具。

許三寶想,武國侯從來不參加宴會,一直都戴著這麵具,莫非是因為臉上有難看的傷疤麽?又或者,僅僅是為了扮威嚴,他年少便身居高權重位,若因麵容年輕不能服眾,戴個麵具倒是個非常好的法子。

朱坤儀似乎還沒睡醒,就聽許三寶提議延遲鑄炮,又見他的臉黑得像鍋底,怔了一會兒,冷冷問道:“你什麽意思?”

許三寶說:“我要先鑄造其他的炮,用在船上的艦炮。倭寇就要來了,必須要造艦炮了。”

朱坤儀見他說話吞吞吐吐,不由得皺起眉頭,先問了半天,了解到陸地上用的炮和船上用的炮,在許三寶的概念裏似乎不太一樣。然後又了解到他要先鑄自家用的炮,因此朝廷的炮要以後再說。最主要的問題是,這些炮似乎不屬於朝廷。

朱坤儀大怒:“你拿了我的銀子,造你自己的炮?”

許三寶道:“最初侯爺讓我造十門炮,我交貨了。您讓多造十門,因為節省了銀兩開支,還幫我找來了礦石,我也完成了。不過再造下去,礦石就不夠了。過幾天侯爺帶著大炮打努爾哈赤去了,倭寇來了,我們泉州人死光光……”

朱坤儀聽著,覺得許三寶話裏有話,怒道:“你有什麽話就直說!別繞彎子!”

許三寶直起身,憤然道:“侯爺,不帶這麽玩的。您逼著李家去抗倭,李家是心甘情願的。泉州百姓萬眾一心在炮場做工,都以為是為了打倭寇。但是眼下鑄的大炮,會用在泉州抗倭麽?你我都清楚。這最初就是為了打北狄的炮,是配合騎兵作戰的陸戰炮。倭寇到來之前,侯爺一定會把所有的炮都運走的。要遷入內地的,不隻是我們三寶工坊吧?”

朱坤儀咬牙道:“不錯!不光是炮,人我也會帶走!所有百姓內遷,放棄沿海!你,你的人,工地上所有的匠人,我全都要帶走!”

許三寶道:“侯爺,我不是你的人!”

“放肆!”朱坤儀拍案而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我大明還沒有亡國!”

“快亡了。”許三寶絲毫不懼,抓住朱坤儀不小心說出的一個話把兒,直言道,“如果這樣下去的話,十年以內,大明將亡。你我都清楚。我再替您給估算得準確些,當今朝廷能撐過五年都很不錯了。”

洛養性和不小心站在旁邊的侍衛都嚇得麵色蒼白,想要逃走。

原本有人聽到許三寶說“我不是你的人”的時候,就已經有侍衛想要拔刀出來讓他識相。誰知立刻就說到了亡國,散播亡國論,這可是要誅九族的啊,侍衛反而一下子被嚇回去了,聽到這種話題的人都要倒黴,因為可能會被滅口。

“許三寶!”朱坤儀已然咆哮了起來,“你不要逼我殺你!上次我打你板子打輕了是不是?”

許三寶瞅瞅四周探頭探腦的錦衣衛和王府侍衛,對著洛養性一揮手:“你等下去。”

啥?洛養性鼻子都氣歪了,老子是錦衣衛指揮使!你當老子是個端茶遞水的小太監不成?

“他們是本侯的人。”朱坤儀冷冷一笑,“許三寶,你以為自己有些功勞,本侯對你頗多忍耐,你就可以使喚本侯的人了?”

許三寶道:“那我要接著說了,聽到的人都會被滅口。走不走隨便大家。”

登時,洛養性和一群侍衛的臉都變成了豬肝色。別的人說這話他們定然不信,但是許三寶不但是個極有見識的少年,而且是個大逆不道的少年,這就不好說了。

朱坤儀一揮手,洛養性和所有的人就都嘩啦一下跑了。朱坤儀也覺得自己方寸大亂,厲聲道:“你說吧!你若是說不出什麽有用的話來,隻是危言聳聽,本侯……”

“我以為我們是朋友。”

“什麽?”朱坤儀一暈,後麵的話都沒能說出口。

“我以為我們是朋友,所以我才幫你鑄炮。”許三寶道,“我看你過得很辛苦,所以答應幫小侯爺鑄幾門炮,但是這改變不了什麽。大明是病弱的,不是因為外敵太強,而是因為朝廷自己病的太重。”

在朱坤儀的眼中,眼前的少年說這話的時候,仿佛全身都放著光,仿佛他的眼睛可以看到未來,可以在天空中俯瞰大明的每一處河山。

“我們永遠也做不了朋友。”朱坤儀咬牙道,“不是本侯不想,而是不能,這世上任何人都不可能成為本侯的朋友。”

“本侯自從生下來,便注定要肩扛社稷!本侯戴上這個麵具,就是要時刻告訴自己,一生隻為大明,隻為社稷!為了大明,我什麽都可以做得出!你若不跟我走,我便用繩子捆你走。你不給我鑄炮,我便抓你的親友,就用酷刑一點一點逼你做!”

“為了大明。大明也有很多種含義。”許三寶不為所動,沉聲說道,“大明的皇帝,大明的江山社稷,大明的人,文化,穿的衣服,吃的東西,都是大明。”

“對洋人來說,大明就是大明的傳說。”

“對我來說,我就是大明。我活在大明,我見到了大明。你,侯爺,你也是我眼中的大明。”

武國侯黯然道:“對你來說,大明有很多種選擇。對於我來說,卻隻有一種,就是江山社稷。”

許三寶道:“那咱們就說江山。侯爺,您現在打算做的事情,不就是放棄泉州這片江山麽?”

朱坤儀道:“那也是情非得已。泉州一城,重不過遼東遼西七十多城。若寧遠再失守,京城便危矣……”

“於是今日放棄泉州,明日放棄京城?”許三寶冷哼一聲,“威脅京城的隻有後金嗎?甘陝之地起義不斷,河南、山東,都在動亂,多半比努爾哈赤還要先攻破京城。”

朱坤儀怒道:“你胡說!”

“就算我是胡說。我大逆不道。你現在也得聽我說。”許三寶歎道,“現在江南是一兩銀子幾石米,山東是二十四兩銀子一石,河南是一百五十兩銀子一石,若是我生在河南,隻怕我已經率先造反了。”

朱坤儀叫道:“你,你——!”

許三寶大聲道:“天子守國門,當今聖上縱然自比永樂大帝,可群臣不是當年的群臣啊。朝廷不能平抑米價,京城偏偏還被吃不起飯的北方各省饑民包圍著,侯爺,您給句實話,您覺得還能撐多久?”

朱坤儀道:“大膽,大逆不道,你——!”

“這個大家都造反的事情,我也沒法子,做官殺殺老百姓的事情,我也幹不出來。我們都不想做官,因為做官就得殺老百姓,我們誰都幹不了。我許三寶就這麽說了,侯爺您想殺我,那也隨您。不過剩下那些大炮會不會炸膛,我就不保證了。也許放到城頭上才炸,也許推到陣前在人堆裏才炸。”

朱坤儀眼都紅了,殺氣騰騰,咬牙切齒道:“你敢要挾本侯?你這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