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不過是幾旬

天色已黑的長街上,幾乎家家戶戶都已經關門插銷,隻留那一扇僅是虛掩的紅木大門,在夜風的吹拂之下,輕聲作響。

雖說在這距離雍都隻有百裏的萍水郡上,強盜凶犯很是罕見,但今時畢竟不是那‘路無拾遺、夜不閉門’的真龍盛世,有些防人之心總是沒錯的。

更何況,這扇紅木大門上,寫的是遠近聞名的‘虹鯉館’三字。

一道白影,掠至了這塊黑底金字的匾額之前,緩緩站定。

他鬆開手,看著懷中的那一襲粉裙,輕聲道:“到了。”

便見懷裏的她悄悄地抹去了眼角的淚珠,‘嗯-’了一聲,抬起頭,望向那塊高懸於大門之上、四四方方的金字招牌,“我聽說過這裏。”

“哦?”白秀才好奇道:“我家酒樓的名聲已經傳到西域的蘭亭城了?”

少女猶豫了下,小聲道:“不是的……我是在雍陽城裏聽說的。”

“在雍陽城啊……”他眨了眨眼,笑道,“讓我猜猜,是不是從那經常在東門第三條街擺攤的說書先生口裏聽到的?”

她仰起頭,朱唇微張,晶瑩的眼神中充滿了驚訝,卻沒有開口詢問原因。

既然她不詢問,他便也沒有解釋為什麽——其實這也沒什麽好解釋的,不過是當年他也聽那名說書先生說過罷了。那說書先生雖說口齒不太利索,說話中總會有不少大舌頭音,但奈何人家書多料廣,從三百年前的古賢真龍,到百年前的盛世大夢,再到昨日張家大姨劉家大媽,他好像啥都知道,又啥都敢說。隻是不知為啥,每次他說完一段後,不是一拍驚堂木,說什麽‘且聽下回分曉’雲雲,卻是僅僅簡單作個揖,留下一句‘請君久等’而已。

瞥了眼半空中的明月,似是已經雨停雲散。白秀才嫻熟地收起那柄白色油紙傘,小心地抖掉上麵的雨珠後,便要推門走入樓內。

但當他剛朝前邁出左腳時,便感覺到身旁的少女,似是輕輕地拽了一下自己的衣袖。

他側過臉來,看著那眼角微紅的少女。

她抿了抿唇,聲音細如燕語:“謝謝。”

……

諾大的酒樓,也就隻有於夜深之時,才會如此安靜。

一點燭火,正於眾夥計平日圍坐的方桌上微微搖曳。

一個身影,正坐於燭火之前、趴伏在方桌之上——身影那隨著每次呼吸而稍稍起伏的身子,要比虎背熊腰的小二纖細太多。

白秀才心中頓時一陣驚愕,緊接著又泛起了一陣難以言喻的複雜心情。

‘這小二,不是說什麽‘包在我身上’來著的嗎……怎麽到頭來,還是讓掌櫃在等我?’

他輕歎口氣,領著少女跨過門欄,走進酒樓,小心翼翼地走至了掌櫃的身旁。

用手臂枕著腦袋的掌櫃隻露半個側臉,但光這半個側臉,就比那說書先生所形容的還要驚豔。

她睡相恬靜,令人有些不忍心將之叫醒。

白秀才彎下腰,用手背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小聲道,“掌櫃的?”

“嗯?嗯……”她呢喃幾聲,睡眼惺忪,“回來了?”

“回來了。”

掌櫃緩緩起身,抬眼朝他望去:“那早些休息去,不要明天算賬時——”

話音未落,她呆愣在了原地,原本惺忪的雙眼倏然便沒了睡意。

要說原因,除了那站在他身後、雙眼微紅的少女太過於驚為天人外,還能有其他嗎?

在短暫的驚鴻一瞥後,掌櫃的突然伸手,一把揪住了白秀才的耳朵,衝其低聲嗔道,“你將人家閨女帶回家就算了!怎麽還把人給弄哭了?”

“哎?!哎哎!疼!掌櫃的!這、這是誤會啊!我沒……哎!掌櫃的!輕點!輕點啊!”

彎著腰的白秀才連聲討饒,令人是全然聯想不出,這是那個半柱香前站著不動便能嚇退兩名奇門中人的白衣俠士。

眼見此景,少女似有捂嘴輕笑。

掌櫃輕哼一聲,沒好氣地給了白秀才一個眼神。

白秀才捂著自己的耳朵,賠笑幾聲,趕緊給兩人做起了介紹:“掌櫃的,這位是……”

這下,輪到他呆住了。

雖說先前確實是他從那殷公子手中救下了這名少女,已經估摸著能算是有救命之恩——但他,好像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來著。

那雍陽城東門第三條街的說書先生有說,年輕姑娘被英雄救美時,若那英雄貌若潘安,姑娘會說“小女子無以為報,隻能以身相許”;可若那公子長得不是那麽貌若潘安的話,姑娘則會說“小女子此生無以為報,隻能來世為公子做牛做馬”雲雲。但無論是哪種,至少名字,應該都會說一下的吧?

況且,白秀才可從來不覺得自己長得磕磣。

“燕。”少女看出了他的尷尬,急忙小聲說道,“我叫燕。”

“燕?是名還是姓?”掌櫃疑惑地眨了眨眼,“若是名的話?姑娘,你的姓氏是?”

少女有些猶豫。

白秀才瞥了她一眼,掃了眼四周,立即輕聲對掌櫃道,“掌櫃的,燕姑娘是奇門中人,不方便向外人透露家族姓氏的。”

掌櫃愣了下,隨即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走上前,輕輕地握住了少女冰冷的雙手:“燕姑娘,雖然不知道這白秀才是用了什麽手段將你騙到這來的,但他在酒樓裏真的隻是一名賬房先生,住也住的是磚瓦小房……姑娘這樣貌美心善的女子跟著他,實在是有些太不值當了。”

少女一時有些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隻得紅臉低頭,在心中小聲說這掌櫃姐姐的雙手真是溫暖。

白秀才連忙上前道:“掌櫃的,你瞎說啥呢!燕姑娘隻是來咱們酒樓住個一晚的,明早就要離開萍水啟程去蘭亭的!”

話音剛落,那兩張各有風情的絕美臉龐一齊朝他投來了詫異與不解的神色。

便聞少女輕聲道:“唉?明早就要走了嗎?”

“是啊,隻是在酒樓住一晚的。”白秀才頷了頷首,歎氣道,“我哪能好意思讓燕姑娘你隨我住那狗窩啊。”

“……白秀才,你可給我說清楚了,什麽叫‘狗窩’?”

白秀才一個激靈,“呃……俗話說的好,‘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狗窩’,掌、掌櫃的,我這是在誇咱們酒樓呢。”

雖有辯解,掌櫃還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然後,她回過身,衝少女莞爾笑道:“那燕姑娘,酒樓裏正好有一間上好廂房,今晚您就去那裏休息好了。若肚子餓了,想要什麽吃食,我這就讓後廚起床做。”

“我不餓不餓。”少女連忙擺手,小聲道,“謝謝掌櫃的,可我身上沒有銀子了……”

“沒關係,這些小錢,就讓白秀才幫你出了。”

白秀才一個哆嗦,握住了腰間幹癟的錢包:“掌櫃的,我——”

卻是連話都沒說完,他便被掌櫃那淩厲的眼神給瞪得噤若寒蟬了。

少女微微眨眼,有些同情地看向白秀才:“白先生,可以嗎?”

他緩緩地點了點頭,“可——”

“別問他啦,燕姑娘。在這酒樓裏,聽我的便好了。”

掌櫃溫柔一笑,牽起少女的手,就如同姐姐帶著妹妹那樣,領著她走上了那通往廂房的紅木樓梯。

少女走出了幾步,忽然又側過臉來,看著那愁眉苦臉的白秀才,衝他露出了一個笑靨。

白秀才瞬間就覺得這錢花的值了。

……

當白秀才回到酒樓的後院時,已是亥時。

後院的正中央是一口古井,圍繞著古井,陳列著四間隻有一層樓高的磚瓦房,兩大兩小。兩大的,是後廚與跑堂兩人一間的小屋;兩小的,便是他與小二一人一間的屋子了。後院不大,牆壁也不厚,夥計們的打鼾聲清晰可聞。雖說一開始確實讓白秀才有些難以入睡,但久而久之,反而倒是有些讓人安心的感覺。

先前當著掌櫃的麵脫口而出的‘狗窩’二字,確是有些失禮了。

他走至古井旁,拿起木瓢,從那已經打滿水的木桶中舀傷了一勺清水。

月色之下,望著一勺清水中那身白衣的自己,白秀才不禁有些失神。

三年前,剛到這萍水郡的時候,他是怎麽也沒有想到,自己會成為這‘虹鯉館’的賬房先生,過著簡單充實卻過去從未敢設想的平常生活。要說契機,該是那時來虹鯉館吃食的他沒有帶夠銀子,被當做雜工使喚了一陣,又偶然遇見了流落到滿燕院的那個她,便下定決心,接受掌櫃的提議,留在這萍水郡,做一名平平無奇的賬房先生了。

隻穿白衣素服的習慣,也是從那時候養起的吧。

他淡淡一笑,將木瓢送至嘴旁,仰首喝下。

雖僅是冰涼的淡水,卻意外的沁人心脾,讓他的肺腑都感到了幾分舒暢。

不過,短短片刻後,這股舒暢突然擁堵在了心頭,緊接著湧上喉口,令其趕緊伸手掩嘴,俯首連咳數聲。

“咳咳-”

憑借著依稀的月光,掌心中的血絲清晰可辨。

白秀才眨了眨眼,輕歎一息:看來,今日的奇門,是用得太急了些。

倒不是說他身體本就有恙,隻是這天下無嗟來之食的道理。做個比方,一名日日操練的雄壯武夫能將數十斤的偃月刀給揮得虎虎生威,但若讓他三五年不練,刀可能還能揮得動,手臂脫不脫臼就得另當別論——修習奇門便也是這個道理。奇門中人日日強身健體、穩固心神,才能安穩太平地做到感天地人神之動靜、馭天地人神之靈氣的地步。而像白秀才這樣三年不練奇門,一用便是用那屬上乘的奇門功法,心神被他如此胡攪,吐出幾口濁血已經算是輕的了。

又少了幾旬陽壽啊。

他苦笑一聲,用手絹擦去了手上血跡,不再多想,推門走回自己的小屋,寬衣解帶,脫鞋上床,倒頭便沉沉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