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有白衣

雨簾之中,有白衣一襲,手撐一把白色油紙傘。

大概是在二十米開外。

清秀姑娘緊緊握住了手中的黃肩弩,小巧的臉蛋上霎時露出了一副如臨大敵的神色。

眼前此人,若是真如少爺所說得那般不妙……那就一定得先發製人。

“上善,放下弩。”

卻見身側的提槍男人稍稍揮袖,攔下了她將要抬起的雙手。

上善緊皺眉頭,不明白公子的用意。

男人使了個眼神,將長槍插在了地上,轉過身來,衝著遠處的白衣作了個揖。

白衣緩緩地收起了白色油紙傘,也拱手朝他回了個揖。

男人深吸口氣,高聲道:“賬房先生!都這麽晚了,怎麽出家門了?”

白秀才想了想,回聲道:“酒足飯飽思那啥了!正要去對麵街盡頭那家滿燕院來著的!”

“哦哦,賬房先生可真乃性情中人啊!”

“哈哈,公子過獎,公子過獎!”

二人先是一陣寒暄。

就見提槍男人輕舒口氣,思索片刻,覺得差不多該是說正事的時候了,便雙手抱拳於身前,行了一禮,道:“賬房先生!今日這事……您能否權當沒有看見?這本就是我們奇門中人的事情,我們也已事先與這萍水郡的官府通報過了,可算是‘合乎於理’……您能否就讓我們自己來解決此事?這樣,日後我若還來萍水,定當與賬房先生一起痛飲幾杯!”

聽到這,一旁的上善不禁翻了個白眼。

若是那白衣男子真有少爺提防的那般厲害,又為何不來古道熱腸一次呢?畢竟我們這邊已然動了手的,是無論怎麽看都與那般魔教惡徒之流相差無幾了……若是什麽‘痛飲幾杯’就能把人給糊弄走,那白衣哪有可能是——

“行!不過要由公子買單啊!”

好一句‘由公子買單’。

上善頓時麵露啼笑皆非之色,隻得無奈地抬起頭,看著鬆了口氣的公子轉過身,衝她吐了吐舌頭:“所以說,奇門多奇人啊。”

言罷,他提起槍,與她一同,緩緩前行。

……

目睹兩人轉身而行後,白秀才無奈一笑,也轉過了身。

雖說是一片漆黑的夜半時分,但他終究距離那二人隻有二十來米。就算看不清他們在做什麽,但這空氣中的血腥味他還是聞得出的。不管是不是奇門中事,不管是不是真的和官府那邊打點過了,但總歸是在做一些見得不光的事情,不是嗎?

這種事情,他見過很多,也‘古道熱腸’過很多次。

但今日的他,現在的他,不過是個賬房先生、不過是名被人喚做‘白秀才’的酒樓夥計、不過是這萍水郡上,一名平平無奇的老百姓而已。

那現在的他所要做的,便就是和那些尋常百姓所要做的一樣之事——是轉身、抬頭,感慨一句‘月黑風高夜’,感慨一句‘雨落有聲人無聲’罷了。

因為隻有這樣,才是現在的他。

才是這個叫做白秀才的他。

白秀才,不過是一名手無縛雞之力的秀才而已。

他微微一笑,抬起右腳,朝前邁出了第一步。

“不要走!”

卻是在刹那之間。

一聲夾雜著哽咽啼哭的稚嫩女聲,傳入了他的耳畔。

令他再沒能邁出第二步。

令他驀然回想起,十餘年前,曾有一個同樣的聲音,用著同樣的哭腔,說著同樣的台詞。

那時的他走了。

那時的她走了,卻已然一輩子都回不來了。

他後來與她萍水相逢,和她說他不後悔。

可他真的不後悔嗎?

他不清楚。

但這第二步,沒能邁出去。

白秀才長長歎息一聲。

然後緩緩地收起白色油紙傘,轉過了身。

便見朦朧月色下,有一道白影飛掠而去。

……

提槍男人一把拉住了身旁的清秀姑娘,滿臉驚愕地抬眼看去。

身前五米外,那原本一人一臂按住少女的兩名黑衣死士,此時就像是被貓叼在嘴裏的死耗子一般,一動不動——是有白衣一襲抬著雙臂,一臂一人,掐住了他們的脖頸。

然後,鬆開手,讓已經氣絕暈厥的兩人似爛泥般癱軟在地上。

上善蹙眉抿唇‘嘖’了一聲,毫不猶豫地舉臂抬起了那把十石黃肩弩,將弩尖對準了背對著她的白衣。

而上善身旁的公子則是輕歎口氣,揮槍夾在了右臂之下,開口往那白衣道:“賬房先生!你不是已經與本少爺說好了嗎?怎麽了?改主意了?”

背對著二人的白秀才沒有立即回話。

他低下了頭去,看著那正抬眼望來的稚嫩少女,淡淡道:“我不走。”

少女止住哭泣,微微發楞。

方才,雖說她確實喊出了那聲‘不要走!’……但她此言的對象,顯然是那位死而不倒的老車夫,而不是身前這名一襲白衣的陌生人。少女完全沒有想到,這陌生人會忽然一掠而來,一手一人,輕輕鬆鬆地放倒那兩個至少能敵三五人的黑衣死士。

她輕啟朱唇,想說些什麽,想至少也要向身前的白衣道聲謝——但當話語浮至嘴旁時,卻又都變成了斷斷續續的哽咽與抽泣。少女有些著急,用手掌胡亂地抹著眼淚,使出吃奶的力氣大口呼吸著,卻還是隻能從口中擠出一個咬字不清的‘我’字。

白秀才撐開油紙傘,輕輕放在了她那濕漉漉的肩上。

“說不出的話,不說也沒關係。”他衝她淺淺一笑,“我又不是因為想聽幾聲感謝才來英雄救美的——不過,若你是要說什麽以身相許的話,那我倒是可以一聽。”

她眨了眨眼,低下頭,讓雨傘遮住了臉龐。

見其肩膀不再顫抖,他才轉過身來,望向那已然嚴陣以待的兩人。

白秀才衝兩人彎腰做了個揖。

“二位!今日之事確是我理虧,不過我還是想請兩位給在下一個麵子!能否就這樣放過這薄命紅顏?”

清秀姑娘冷笑一聲,晃了晃手中的弩機,嗔道:“嗬!算賬的!我們憑什麽要給你這區區夥計一個麵子?”

“上善!”

身旁的少爺給了她一個算不得客氣的眼神,是上前一步,衝白秀才抱拳回禮道:“賬房先生!不是我殷少不願賣你人情,隻是這薄命紅顏實在關乎我等家族大業,著實沒有拱手相讓之理。”

少爺自稱‘殷少’,大約這便是他的本名。

白秀才稍稍一怔,挺直身板,笑道:“殷公子,那便對不住了!我雖不算是什麽奇門中人,但奇門之術還是略知一二的……接下來,可能要失禮些了。”

話音落。

提槍公子頷首點頭,左步前踏,揮槍身側。

那襲白衣輕吸口氣,微閉雙眼,衣衫飄起。

一支銳矢忽然離弦,破空而來,勢穿眉心。

咫尺間,身形稍瞬即逝。

……

殷少是沒有料到的。

或者說,至少是沒能料到這個地步的。

雖說中午於酒樓中,那白衣就已是輕輕鬆鬆地接下了自己的一掌。不過,當時的那一掌並非奇門功法,隻是自己的奮力一掌而已,所以他雖心有顧慮,但也覺得這白衣怎麽也不可能比自己要強上太多。

因此,殷少確信這白衣一定能躲過上善射出的那支冷箭。

但他卻是仍舊不曾想過,自己那已經泛著奇光的雙瞳竟完全追不上白衣的身形!

哪怕這白衣僅是徑直朝著自己衝來,他卻也能明顯地感覺到自己隻是瞧見了片刻前的對方罷了。

殷少緊皺眉頭,默念三字。

【百尺近】。

相傳是失落於真龍王朝時期的奇門步法。

‘百尺之內,皆為咫尺’。

說來,為了與大夢帝國製定的武人評級相匹配,雍華國奇門中也有一套約定俗成的功法評級,分列為九等:上上、上中、中上、正中、中下、下中、下下。上乘奇門對應百人敵,中乘奇門對應十人敵,下乘奇門對應三人七人行。而這白衣所使出的【百尺近】,由於已於真龍帝國時便難覓蹤跡,奇門中也沒有對其進行過評級。

但是,殷少曾見過孟嶽司馬家的一招【飛身訣】,而司馬家自稱這【飛身訣】是得到了百尺近六七分神韻的。

飛身訣是中上乘的奇門步法。

白衣的身形遠比他所見過的【飛身訣】要快。

答案不言而喻。

殷少大喝一聲,猛然揮槍於身前劃出圓弧,讓那地麵崩裂出一道溝壑。

倘若……倘若這白衣並非隻是擅長步法,‘百尺近’若隻是他所會奇門之一的話,那他至少也該有小百人的境界……也即是至少也要比我高出兩層的境界……那樣的話,要怎樣才能——

卻是思緒未斷,白衣已至。

他絲毫不忌諱地伸腳踩在了那道溝壑之上。

一道凜冽氣刃驟然從溝壑中洶湧衝出,朝其左腳斬去!

但白衣卻隻是再一踏右腳,竟就將那道氣刃給重新打入了溝壑之中,‘嗙-’地一聲崩碎了方圓三尺之內的所有地磚!

“哦?龍家槍的【劃地為牢】……”白秀才低頭瞥了眼地上的那道溝壑,玩味一笑,再是抬眸望向眼前之人,道:“我說你個殷家的公子,怎麽會這雍華國的龍家槍法?”

殷少麵色蒼白,立即爆發出駭人殺氣。

此刻的他顯然已經沒有了之前麵對老車夫時的遊刃有餘——他用雙手緊握長槍,高舉過頂,然後奮力朝那襲白衣砸下。

正如白衣所說,孟嶽殷家並不擅長槍法——孟嶽殷家所擅長的,可以說是奇門中最為純粹,也是最為實用的功法。

【千鈞勁】。

抬眼望著那迎麵劈下的長槍,白秀才似有似無地揚起嘴角,歪了歪腦袋。

伴隨著一聲巨響,那杆紅纓白蠟槍劈在了他的肩上。

槍斷。

地裂。

肩無塵。

手握半根斷槍的殷少半跪在地上,目瞪口呆。

白秀才無奈一笑,微微側身,又隨意地閃開了一支銳矢。

“現在,能給我一個麵子了嗎?”

殷少緩緩抬首,神情呆滯道:“先生到底……是什麽人?”

“姓‘白’,名‘秀才’,叫白秀才。”他淡笑道,“公子知道這個便好了。”

音落,便是半晌沉默。

殷少閉眸良久,終是睜眼點了點頭,道:“白先生……謝過不殺之恩。”

“不客氣。”白秀才笑道:“下次來萍水,記得請我喝幾杯烈的。”

殷少撿起斷槍,起身抱拳:“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放過那少女的事情也是。”

“……也是。”

殷少心有餘悸地看了眼滿是裂縫的地麵,衝著已經趕至白秀才身後的死士搖了搖頭,示意他們去背上暈厥的同伴。然後,他轉過身,按下了那正在裝填第三支弩箭的上善,苦笑一聲。

“那,白先生,後會有期。”

“嗯,就此別過。”

白秀才拱手作了個揖。

……

當殷少一行人徹底消失在視野之中後,白秀才長長地鬆了口氣。

他撣了撣衣裳上的雨珠,轉過身,走到那頂白色油紙傘的身旁,輕聲開口:“他們走了。”

少女抬起頭,踉踉蹌蹌地站起身,搖頭婉拒了他的攙扶,一步步走到了那跪在地上的老車夫旁,‘噗通-’一聲跪了下來。

老車夫已經死了。

是死而不倒。

少女趴在他的身前,無聲啜泣。

晶瑩的淚珠滑落臉頰,與雨珠一同滴落在了地上。

白秀才輕歎口氣,沒說什麽,隻是撐起了油紙傘,站在了她的身旁。

也不知過了多久,當雨點漸細之時,幾個光影伴隨著悉索的腳步聲,出現在了街道的盡頭。

他微微眯眼,瞧了眼那搖搖晃晃的光影,彎腰與她道:“是官府的人要來了……姑娘想怎麽做?是留在這裏等當差的來,還是跟著我一起走?事先提醒一聲,若姑娘要跟我走的話……大約是不可能帶著這老先生遺體一起的。但,這西域奇門既然敢在雍華萍水郡中策劃起這次夜襲,就說明了官府那邊可能也有他們的人來著……所以,若你去了官府,那兒會不會秉公執法倒也不好說。”

少女抬起那傾城傾國的麵龐,用那沒有刻意卻已楚楚動人的神情問道:“你願意……讓我跟你走嗎?”

白秀才先是一怔,隨即聳肩笑了起來,道:“你這是要以身相許嗎?”

少女臉色微紅,低頭道:“不是的,我得回蘭亭……”

“我說笑的啊。”白秀才嗬嗬一笑,情不自禁地抬手拍了拍她的腦袋,道:“姑娘你若真要以身相許,我倒是也不敢收啊!”

“哎?”她仰首道:“先生已經有家室了嗎?”

“那倒沒有。”

“那為什麽……”

“是說來話長了。況且也不是什麽好說出口的事情。”白秀才淡淡一笑,瞥了眼那已是愈來愈近的光影,問道:“先不說那個,你跟我走嗎?”

她輕輕地‘嗯-’了一聲。

“那麽,失禮了。”

話音落。

白秀才伸出手,握住了少女的肩膀,將之半抱在了懷中。

然後,二人的身形一閃。

霎時便沒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