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舍不得

晴日當空。

那珠參天的老槐樹下,正站著一名身著披甲錦衣、腰佩龍首短刀的魁梧男人。

男人所麵向之處,是一片金燦燦的麥田——不過,比起前幾日那一望無際的金色海洋來說,現在這麥田最多隻能算個不大不小的湖泊了。

自然,這是一件好事。這麥田的縮小說明了那在萍水郡務農了大半輩子的劉老頭老當益壯,一人依舊能收割這麽大一片麥田,許是也算上蒼對他白發人送黑發人的一點寬慰吧。

男人伸手抬頭,望了眼半空中的豔陽,掐著手指,算了算時間。

身著戎裝的他,自然不是來監督那劉老頭務農的——他是在等一個人,等一個總是喜歡穿著白衣素衫的年輕人。而他之所以在等那個年輕人,有些出於私心,也有些出於公利,算是有點兩兩參半的感覺。

要講清楚究竟是怎麽一回事的話,就得先從這個腰佩短刀的男人是誰說起。

在雍華國,一郡之長有兩人,皆由朝廷直接任命,分別為正五品的郡太守,與從五品的郡都尉。雖說都尉比太守低了半級,但實際上兩人在地方上是平起平坐,或者說,多數時候都是郡都尉要高上一些的。原因也很是簡單,太守雖是郡國名義上的長官,但那郡國的好幾千人馬兵力,是都隸屬於都尉麾下的。

男人姓榮,名哲興,是這萍水郡生人,也是這萍水郡的郡都尉。而他腰間的龍首短刀,卻並非是郡都尉的製式佩刀,而是當今聖上所賜、犒勞其卓越軍功的證明——甚至有傳言說,其實這柄龍首短刀,等價於從四品的雍都都尉,可惜榮哲興不願留在雍陽城,說什麽讀書味太重,就隻領了個萍水都尉做了。

榮哲興的所有軍功,都是用軍武蠻子的腦袋換得的。

而他與白秀才,也是在用軍武蠻子腦袋換軍功的過程中認識的。

雖然兩人第一次見麵已是約莫五個春秋、也即是五年前了,但兩人真正在這五年間碰麵的天數,應該加起來還不到一年半載。

可即便如此,榮哲興與白秀才,依然可以說是生死之交——這也是為什麽,在得知聖上與上將軍有意讓白秀才去雍都做那三品大官時,他會這麽積極地主動來找他,幾乎日日勸說他就從了朝廷的意思。

隻可惜,這白秀才不知是喜歡上了這樣白衣素衫的生活,還是與他一樣討厭雍陽城的讀書氣,好說歹說愣是不願答應,最後還出了個什麽‘我們每日都在這麥田比賽腳力,誰先到這老槐樹下誰便算贏。你若贏了,我就去雍都當官的’的主意,也算是出於好心,給了榮哲興一個盼頭。

然而,與白秀才一同出生入死的榮哲興哪裏會不知道他的腳力。所以這個盼頭,也實際上隻是個空心湯圓,虛得很。

可即便如此,榮哲興還是每日都來了。

這便是他的私心。

本就隻是想與好友多見見麵而已,現在有了那麽一個堂而皇之的理由,或許也就不顯得怎麽矯情了。

男人嘛,還是都講究些麵子——

“榮哥!”

那突如其來的呼喚,直接令他是一個激靈。

這呼喚的聲音倒是很熟悉,正是白秀才本人,也沒啥好大驚小怪的。隻是這帶上了‘哥’的稱呼,讓他心中不禁有些發慌。從兩人認識的第一天起,那白秀才但凡在稱呼後加了個‘哥’字,便不是有實在難辦的請求,就是又給他闖禍了。

總之不是什麽好事。

“誰是你哥!你哥就一個,我不敢也不想當!”榮哲興立即轉過身,抬眼看去,道:“怎麽,你在這萍水郡闖了什麽大、大、大、大……”

這五品都尉,目光落在了那一身粉色紗裙的少女身上後,舌頭打了結,成結巴了。

那少女臉色泛紅,低下頭,悄悄地用手提了提胸口的衣領。

白秀才一個掠步上前,一掌拍在那榮都尉的胸口,趕緊替他把那口氣給順了下去。

“咳咳!”

榮哲興連咳兩聲,重新吐納一息,看向了身旁那滿眼笑意的男人,急忙道:“王……白秀才!你小子什麽意思?我雖然都快三十了也沒成親!但也沒你這樣挖苦的吧?!”

“哎,榮哥,要不是你自己眼光太高,哪會三十了還沒成親。”白秀才一邊說著,一邊故作歎氣搖頭樣,“不過,先說好了,你可不許對燕姑娘有非分之想。”

榮哲興立即白了他一眼,道:“去去去,別一口一個榮哥,你白秀才什麽意思?姑娘貌若天仙是不假,但既然她已經與你攜手同遊,我榮哲興像是那種會做逾越之舉的小人嗎?”

“哈哈哈,你是不是小人我不清楚,但燕姑娘可沒有和我攜手同遊。”

榮哲興猛地一怔。

便見白秀才淡淡一笑,看著神情有些羞澀的她,輕聲道:“燕姑娘,這位就是我之前說的,能安全護送你去蘭亭之人。他叫榮哲興,雖然長得是磕磣了些,但就身手而言——”

話音未落,榮哲興一腳踢在了他的屁股上,罵道:“剛剛還叫榮哥,現在你就說我磕磣?!”

白秀才踉蹌幾步,哈哈一笑,“實話實說嘛。”

“好你個實話實說!”

他先是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再是趕緊禮貌地朝著少女抱拳行禮,輕聲道:“姑娘,你是叫……燕姑娘是吧?”

少女回了禮,頷了頷首。

“那燕姑娘,你是要去蘭亭?”

少女複而頷首。

榮哲興繼續問道:“那你為什麽……要人護送?”

少女眨了眨眼,看向了一旁的白秀才,後者衝她做了個可以的眼神。

“榮將軍。”便聽她輕啟朱唇,鶯聲婉轉,“小女子是奇門中人。”

榮哲興微微一怔,明白了個大概。

今日淩晨,萍水的巡夜人有來郡府匯報,說昨晚在這三教九流混雜的萍水郡中,似有頗具實力的奇門中人起了爭執,死了數名奇門人士不說,他們爭執的餘波竟是讓那四方大道都裂了好幾丈——重新修繕的話,可要花上好幾百兩銀子。

想到這,他抬起頭,意味深長地瞥了眼身旁的白秀才。後者頓感脊梁一股寒意,下意識地捂住了腰間的荷包。

“白秀才。”榮哲興側身道,“究竟出什麽事了?”

“具體的事我也不清楚……但燕姑娘似乎是關乎到了什麽家族大業,因此才被那些奇門截殺。”白秀才輕歎口氣,搖了搖頭,低聲道,“她昨夜本隻是經過萍水,但因為截殺的關係,現在才隻能淪落到與我倆為伍的地步。”

“嗯……雖是奇門中人的爭端,但在萍水郡遭到截殺,我這個都尉也難逃其咎……行,燕姑娘,我這就安排人手秘密將你護送至蘭——”

話音未落,白秀才就已搖頭打斷,低聲道:“都尉,這件事最好由你親自護送。”

榮哲興頓了頓。

“這麽嚴重?”

“沒錯。按我看,昨晚參與截殺的,至少有一名小十人境界的高手。”白秀才點了點頭,淡淡一笑,“沒你這個大十人壓陣,我覺得有些危險。”

“既然如此……你怎麽不自己去?”

白秀才稍稍一愣,心虛一笑,道:“我還有賬沒算完呢。”

“噫,你怎麽被那虹鯉館給吃死了。”榮哲興先是歎了口氣,但緊接著又似是想到了什麽,眨了眨眼語重心長道:“白秀才啊,榮哥和你說句心裏話,那掌櫃再怎麽風韻猶存,也是比你大了二十好幾的,你可別……”

“喂喂喂!你當著燕姑娘的麵,胡說些啥?”白秀才瞥了眼在一旁聽得饒有興致的少女,趕緊揮袖打斷眼前之人的胡說,急忙道:“我隻是覺得,比起我這普通酒樓夥計來說,那些奇門中人再跋扈,也不會對你這個朝廷欽定的都尉下手罷了!”

“嗬!既然如此,你怎麽不趕緊領了那三品大官?這樣那些奇門豈不是更加下不了手?”

“我……”

“哈哈,秀才啊,那就這樣。我幫你將燕姑娘送回去,但相應的,你也要去朝廷做那三品大官。”

“榮都尉……你究竟為什麽這麽想讓我去雍都當官啊?”

“還不是因為你這家夥暴殄天物,空有一身上乘修為,乖乖,一隻手就可以敵百人的那種,但是呢,又就隻想做個什麽賬房先生……我都替你的本領感到心痛了!”

“可若我真去了雍都,咱們就不能像這樣天天見麵了。”

榮哲興立即搖了搖頭:“嗨!多大點事!大不了以後我隔三差五地到雍陽城去找你吃酒罷了!”

白秀才微微一愣,揚起嘴角,露出淺笑。

他轉身看向一旁的少女,彎腰作揖:“燕姑娘,路上有榮都尉護送,你可安心休息了。那些奇門中人的遺體,榮都尉也肯定會想辦法送回蘭亭的。”

少女側過身,看著身前的榮哲興,在得到了後者肯定的點頭後,眼眶微紅,連聲道謝。

她仰起頭,看著身旁一身白衣的他,似有猶豫,但還是邁步上前,輕聲道:“白先生!我還能再見到你嗎?”

白秀才輕輕挑眉,緩緩搖頭。

“萍水相逢,便是萍水相逢。”

說罷,他衝著少女淡淡一笑,便轉身離去。

少女眨了眨眼,抿唇不語。

見其那似乎有幾分黯然的神色,一旁的榮哲興不禁於心中感慨道:乖乖,白秀才好本事……若是我年輕個十歲,再和這他一樣身著一襲白衣素衫,會不會也能讓這世間仙女……

“榮哥!”突然,白秀才轉過身,衝著他高聲喊道,“去雍都做官一事,還容我考慮考慮!但那虹鯉館的上好黃康,我倒是可以請你吃上一兩壇!”

榮哲興啞然失笑,脫口而出,

“好!”

……

在將燕姑娘托付給了這萍水郡中唯一能讓自己放心的榮哲興後,白衣輕鬆地踱著步,哼著一些關於山水田園的小曲,回了萍水城內。

萍水城中,百姓們一如既往地吆喝買賣、聊天談心,除了幾個好事人和孩童之外,絲毫沒有被那馬路中央的幾圈裂縫影響到各自的生活。倒不是說他們不感興趣,隻是感興趣歸感興趣,難道日常生計就不做了?既然生計要做得,那就算是神仙在家門口打架,也隻會說上一句‘哎!老神仙!我家有上好的跌打損傷酒!五十文一瓶,要不要!’了。

反正等傍晚納涼歇息時,那街頭劉大媽張大媽肯定會來說個七七八八的。

白秀才步過街道,一路上如往常一般與街頭鄰居們熟絡地套著近乎,而鄰居們中也沒一人覺得這個儀表堂堂、風度翩翩、但一看就是讀書人模樣的家夥,會是這馬路慘樣的始作俑者。

當然,除了那個人。

那個站在酒館門口,雙手叉腰,居高臨下,眯眼朝他看來的女人。

白秀才立即彎腰作揖:“掌櫃的。”

女人輕‘嗯’了一聲:“送走了?”

“送走了。”

她瞥了他一眼:“舍得?”

他點點頭,“舍得。”

她眯起眼來:“真舍得?”

他略作停頓,隨之淡淡一笑。

“江山美人,道義仁德,又有何是舍不得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