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雨夜
沒有人知道他那手牌準備怎麽打,隻不過偶爾在網上看到尹娉婷風光無限地走T台,看到她的名字在報紙雜誌、網絡平台上越來越頻繁地出現,素末總要想起江玄謙那雙翻雲覆雨的手,有那麽多次,曾溫和地觸碰自己的發絲。
可蠢鈍如她,從來也沒理清過這裏頭的關係。
幾天後,方宛果然被學校開除了,一切處理得極為低調。
不過再低調,就像江玄謙說的,嚼舌根的人到處都是,同學啊教工啊甚至課間休息的老師們——
“學校前腳才請娉婷她男朋友來做策劃呢,結果後腳娉婷她媽就生了這茬事,你說,咱還有希望打造那什麽‘江海文化品牌’嗎?”
“我看很難說,據說那江大神厲害著呢,你沒看網上的評論啊:死人都能讓他從棺材裏挖出來跳舞!”
類似的討論發生在學校的各個角落裏,素末不知聽過多少次,卻從來沒有參與過討論。
人們口中的那個人,離她太近,可有時細細一想,其實又那麽遠,遠得她怎麽也理不清這個人下的每一步棋。比如說,花心思捧紅了尹娉婷;再比如說,花心思扳倒了尹娉婷她媽。
“這麽處理,我是說,把方宛拉下台,對你真的不會有影響嗎?”事情剛發生的那幾天,她夜不能寐,思考良久後還是向他問出了心中的疑惑。
倒是江玄謙回答得大大方方的:“會啊。”
“那……”
“怎麽?想補償我?”
素末“啊?”了一聲:“補償?”
“是啊,為了你而得罪方教授,”他招招手,讓她坐到自個兒邊上,“沒良心的小東西,都不打算好好補償我?”
素末啞口無言,卻一點兒也沒有反對的意思。
那時候她想,能怎麽補償呢?她在這裏,一直在這裏,不過一尊凡胎肉體,一顆心,不完美也不耀眼,唯一可取的,也不過是這份完整的真實。
可這一份真實,會是他想要的嗎?
不懂掩飾的簡單的情緒,一五一十全落入他眼中。江玄謙笑了,伸手揉揉她腦袋:“開玩笑的,又沒有人知道事情是我做的,那麽認真做什麽?”
他溫熱的指尖輕輕摩挲著她發絲,聲音低得宛如喟歎:“隻要我們末末懂事,關鍵時期不給我掉鏈子,就是最好的補償了。”
素末聽得一愣一愣的,一點兒也沒能理解這人的言下之意。那時候她不懂,是真的不懂。等到明白了一切時,已經晚了。人是這樣的,總要經曆過那麽多事,才能夠回頭看清楚當時的對方以及當時的自己。可身臨其境時,從來也看不清。
江玄謙的指腹在她額間輕輕摩挲了兩下:“別多想了,不會有任何問題的,嗯?”
素末點點頭,其實並不放心。
幾天後和Joe同車時,也不知是不是江玄謙提前授意了,這家夥竟然也勸了她類似的話:“你就別操心我哥的事了,香水調好了嗎?該準備的都準備了嗎?你們學校和‘愛麗莎’約定的時間可是快到了,再不抓緊時間,到時候就算是我哥也幫不了你了。”
這是付冉新裝發布會的第一天,江玄謙據說是有事,提前了一個多小時到秀場,於是接人的任務自然落到了Joe身上。
素末一路聽著這家夥耍寶嘮叨,路程漫長,竟也不覺得無聊。不過既然他主動提到了江禽獸的事,素末想了想,還是問了:“可之前說的那個江大策劃案,你們還在做嗎?”
“做啊,錢都收了,哪有半途而廢的道理?”
“可現在到處都在曝方宛的事,江大的名譽肯定受到影響了吧?”
Joe笑眯眯地說:“是啊,更紅了嘛。”
“……”
顯然這家夥並不想向她透露更多細節,素末無趣地閉了嘴,拿出手機,刷起近來被方宛連累得負麵新聞滿天飛的江海大學的詞條。
如果說錢都收了,那策劃案就一定得做下去了,可偏偏江玄謙在這節骨眼上把方宛的事鬧得那麽大,鬧得江大人人罵,就為了替她爭一口氣,值得嗎?
“我說末末啊,”Joe看出了她在想什麽,從後視鏡裏很欠扁地朝她笑了一下,“我哥那九曲十八彎的腦回路你就甭琢磨了,咱不黑不吹說句良心話,就你這智商,再怎麽琢磨,也琢磨不出個所以然呀!”
尹素末無語。
車子拐了個彎,駛進秀場外頭的停車庫裏,賤兮兮的Joe熄了火後,又賤兮兮地轉過頭來:“哎,本來策劃細節我是不應該透露的,不過看你這麽緊張,哥哥就給你透個底吧:江大策劃案很快就能成功了,具體時間呢,大概就在你們學校向‘愛麗莎’提交作品的那陣子吧。”
“怎麽可能?”江大和“愛麗莎”約定的時間馬上就到了,可現在看這亂糟糟的情況,策劃案怎麽可能那麽快就成功?
“怎麽不可能?別忘了,我哥可是江玄謙呢!”
神通廣大的江玄謙,傳說中“能把死人從棺材裏挖出來跳舞”的江玄謙。
她歎了一口氣,謎題更深了。
走進秀場時,離發布會開始還有一段時間,Joe自然是去找他的心肝小冉了,隻剩下素末一人,百無聊賴地在T台下閑逛。
不遠處突然傳來了一陣熟悉的百花香,那時素末正傾身到一幅野獸派畫作前——那是付冉早年學畫時的作品,明麗鮮豔的色彩像極了本尊明麗鮮豔的個性。她輕勾起唇角,靠近畫作時,忽聞一陣濃烈的百花香襲過來,不待素末有所反應,花香攜帶者已經飛奔到了她麵前,不客氣地揪起她的手:“跟我走!”
正是尹娉婷。
化著舞台妝,穿著帶有濃烈的付冉風格的新裝,明眼人一看就知這是今晚的模特之一。
素末隻覺得手臂被揪得好痛:“做什麽?放開我!”
可娉婷將她揪得更緊,固執己見:“跟我走!”
兩道纖細的身影急匆匆穿過人來人往的秀場,前麵揪人的那一個麵色含怒,直到將素末拽到了無人的角落,才惡狠狠地甩開她的手:“說,你和Caesar到底是什麽關係?”
素末差點兒沒能反應過來:“什麽?”
大老遠地把她拉到這兒,竟隻是為了問這麽個無聊問題?
可顯然尹娉婷不覺得這問題無聊:“別跟我裝模作樣,也別想再坑我說是什麽合作夥伴!快說,你和Caesar到底是什麽關係?”
她急得眼睛裏都要冒出火,也不知是氣紅的還是真想哭,娉婷抖著聲:“我媽說那晚在調香室裏和Caesar做那種不要臉勾當的女人就是你!尹素末,你好樣的啊尹素末!都是你,都賴你,爸爸現在不準我和Caesar來往了!尹素末,你以為自己算是什麽東西啊?啊?”
壓抑中帶著歇斯底裏,素末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尹娉婷。
她的眼底冒火,渾身上下的每個毛孔都刻著入骨的恨意:“憑什麽啊!憑什麽是你?”
她搖著素末的肩膀,將這倒黴孩子搖得腦袋都暈了:“別搖了尹娉婷……”
可娉婷一點兒也聽不進去,隻是自顧自地接下去:“害了我還不止,你還害得Caesar差點兒就和學校合作不下去!要不是媽媽剛好出事,你以為被你這麽一弄,爸爸還能讓他繼續和江大合作嗎?啊?”
原本就暈的腦袋被那聲高分貝的“啊”砸得七葷八素,可混亂之中,素末也艱難地揪到了娉婷話中的重點:“你說他和學校合作不下去?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娉婷的聲音聽上去都快瘋了,“爸爸原本以為Caesar是我男朋友,可結果你那天在調香室裏高調出演了那種不要臉的戲碼,你說爸爸能不生氣嗎?”
言下之意,爸爸一生氣,後果很嚴重,所以就連原本說好的由C&J來做的策劃,也可以分分鍾取消。
素末一個激靈,腦袋清醒了大半:“你是說,爸爸是因為你媽出事了才決定繼續和江玄謙合作的?”
“不然呢?你知道爸爸有多生氣嗎?你這個女人,都是你害的!”
其後依舊是哭哭啼啼叫罵聲不停的戲碼,可素末已經徹底清醒了。
她用力掙開尹娉婷拉拉扯扯的雙手,轉頭飛快地離開了這個是非地,就像那天飛快離開萬花莊園的大廳一般——
“你看,不加點助力,這‘姓方的’能溶得這麽快嗎?”什麽時候他還在大廳裏和Joe這麽說著,那時正準備在調香室裏熬通宵的她,正好回到廚房裏泡咖啡,離開之時,隱隱地聽到了他的話。
可那時她不理解,也懶得再費神去理解。直到今日,那一句高深話語的潛台詞終於昭彰在尹娉婷無心的一席話下——
是啊,既然方宛已經知道了那晚躲在調香室裏的人是她,那爸爸怎可能不知道?
可江大的策劃案還是要做的啊,既然都接手了,江大神豈有半途而廢的理?
所以,他迅速解決了方宛,讓本來就急著塑造品牌文化的江大被醜聞環繞,品牌包裝難上加難,於是,即使再生氣,即使懷疑這個男人同自己的兩個女兒都有剪不斷理還亂的關係,可爸爸他,尹院長他,還是不得不依賴、相信,甚至繼續討好這個人。
是的,聲東擊西,江策劃最擅長的把戲。
原來,這就是他加緊行動的原因。
不是為了她,並不是。
遠方喧囂聲開始響起,帶著這個城市最熱情也最冰冷的儀式,T台亮起,新裝發布的時間要到了。
素末默默走進了秀場,在Joe身邊坐了下來。
台上的燈光迷幻而斑斕,聲嘶力竭地為接下來的演出貢獻著誠意。斑斕的另一邊,與她隔著一段T台的英俊的男子言笑晏晏,和左右兩邊的企業家們正交流著什麽,那氣派那風度,依然是從前衣冠楚楚的精英樣子。
怎麽會為任何人改變呢?
晚些時候手機裏有微信傳進來,就來自對麵那一名精英:幼兒園通知說周末要開家長會,一起去?
她沒有回。
幾分鍾後,又有新的微信傳進來:沒記錯的話,你的香水調得差不多了吧,這個周末應該有空?
這下素末幹脆關了機。
世界陡然間安靜,隻剩下T台上節奏強勁的樂曲。又幾分鍾後,Joe推了推她手臂,將自己的手機攤到她麵前——那上頭有條微信,就來自某江姓人士:讓你旁邊那個正在鬧別扭的小東西給我回個話。
“‘正在鬧別扭的小東西’說的就是你吧,大小姐?”Joe賤兮兮的臉上寫滿了唯恐天下不亂。
素末沒心情和他開玩笑,隻是淡淡地瞥了手機一眼,不料微信上又跳出新內容:幼兒園那邊還在等我回複,不回答的話我就當她同意了。
“不同意。”
“這樣啊?”賤Joe很失望地收回手機,搖著頭,“那可真是對不住了。”
然後,他長指點了幾下,回過去:她同意。
“你!”
混蛋Joe笑眯眯地道:“大小姐,替我們家睿睿給你跪了好嗎?好歹人家也喊了你那麽久媽咪,你再怎麽鬧別扭,也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因為一場家長會被其他小朋友喊成‘沒媽的孩子’吧?”
此時如果付冉在場,鐵定會替好友回這賤人一句:“那你倒是跪呀,馬上跪!”可惜了,付冉不在場,口才不佳人還有點兒蠢的素末一聽到那句“沒媽的孩子”,又軟了心腸,不說話了。
“秀怎麽樣?”
“還好。”
“就兩個字?”
“……”
“這可是你的好姐妹精心策劃了大半年的,怎麽?這麽不上心?”
“……”
彌漫著淡淡木係香水味的車廂裏,江玄謙挑起一根眉,三個回合的閉門羹吃下來,他轉頭看向後視鏡,與前麵開車的Joe交換了個眼色——
江玄謙:你惹她了?
陸喬久:冤枉啊!是你惹的她吧?
江玄謙無聲地遞給了他一記眼刀,再轉過來,看了素末一眼:小東西已經閉起了眼睛假寐,臉色煞白煞白的,嘴唇微微抿起,外表柔弱纖細,氣場拒人千裏。
怎麽辦? Joe在後視鏡裏用眼神問他。
能怎麽辦?隨她去吧。反正這丫頭心思淺,沒兩天自己又好了也指不定。
可這回他還真是想錯了,丫頭這莫名其妙的別扭一鬧就是一星期,直到周末陪睿睿來到了幼兒園,還不消停。
一到幼兒園,素末就知道為什麽江玄謙執意要她一起來了。說是“家長會”,其實還不如說是“親子會”,會議流程有兩個:一、親子三人跳;二、親子座談會。江玄謙說:“你看,你要是不來,我豈不是得拉著老師一起做三人跳?”
“拉著老師一起做三人跳怎麽了?”
江玄謙似笑非笑地瞅著她,口氣涼涼的:“尹素末,這幾天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是吧?”
明知道他連和人握個手都得迅速消毒,還在這兒充什麽傻?拿一張陰陽怪氣的臉對著他,這都對了幾天了,還不消停。莫怪賤Joe總要說:“女人真真不能慣,一慣就出毛病。”
果然這話沒毛病!
他沒好氣道:“今天給我好好表現,再這麽拉著臉,讓別人以為睿睿家鬧家庭革命了,回頭看我怎麽收拾你。”
其實就素末那性子,就算再生氣再別扭,也沒可能時時拉著一張臉啊。更別提那牽著她的小朋友一路上逢人就介紹:“這是我媽咪哦!”對別人而言稀鬆平常的“媽”被這孩子生生喊出了炫耀的味道,以至於素末每隔幾秒鍾就要朝人笑一次,怎麽還可能拉著臉?
她沒有回應江玄謙的威脅,隻是蹲下身,理了理睿睿歪掉的小領帶。
江玄謙站在一旁看著她,看得她終於不自在了,隻好低低地回他一聲:“我知道了。”然後拉起小朋友,速速走往“親子跳”的場地。
雖說孩子還在上幼兒班,在場的家長們年紀都不大,可很明顯,最年輕的還要數素末。
當然年輕有年輕的好,比方說在第一個環節裏,隻需配合著江玄謙的節奏,他們的“三人跳”便輕鬆秒殺了其他親子們。
隻是到了第二個環節,年輕的媽咪就有點兒尷尬了。
十幾組親子在小小的教室裏圍成一圈,幼兒園老師就坐在中間,充當正確親子關係的導向儀。當然這導向儀的第一個問題直指親子關係,隻聽老師問小朋友們:“爸爸媽媽平時在家都做了些什麽呢?”
其實不過是一個很簡單的開場問題,小朋友們都答得很好——“教我做作業”“給我做飯”“教我練毛筆字”,甚至還有個懂事的孩子說:“教我孝敬爺爺奶奶、教我做家務。”素末簡直要在心裏給那孩子點讚。
可輪到了她家江睿小朋友——當幾十雙眼睛齊刷刷往他們這兒看過來,當素末暗暗猜著他究竟會說“末末媽咪教我調香水”還是說“末末媽咪給我講故事”時,這孩子竟然操著他那口半洋不洋的中文,奶聲奶氣地說:“我鍾爺爺說,媽咪平時在家都在發呆、做實驗,還有,偷看爹地!”
“噗!”現場一陣沉默,然後,下一秒,隔壁座的媽媽先忍俊不禁了。
素末窘得簡直想伸手直接捂實了這小家夥的嘴,隻覺得滿室目光齊刷刷地射到了自己臉上——你聽聽這回答,這……什麽鬼?確定不是在黑她嗎!
“那爸爸呢?”老師很艱難地忍住了笑,不過就在江小朋友那口半洋不洋的普通話出來時,破功了——
“我鍾爺爺說,爹地平時在家就是看書,看媽咪,還有,逗媽咪!”
老天爺,這到底是多奇葩的一個家庭!敢情夫妻倆在家就是天天給孩子喂狗糧呢?
素末的臉簡直丟到太平洋了:“老師,不是這樣的!”
可你瞧這傻孩子——江玄謙有些辣眼睛地閉了下眼——當真是學生當習慣了,這會兒當了學生家長,竟還秉持著欲發言先舉手的優良傳統。
他略嫌丟人地將她高高舉起的手拉下來,就聽到老師問:“哦?江太太有什麽要補充的嗎?”
其實就“江太太”那拙劣的口才能補充出什麽?果然下一秒,江玄謙就收到了某人求救的目光。
“幹嗎?”他以眼神回她。
“你說句話呀!”素末同樣以眼神回複。
“你不是不想和我說話嗎?怎麽,這下倒是巴巴地來求我了?”
“你這人!現在是翻舊賬的時候嗎?”
“對我來說這就是翻舊賬的最佳時候。”
“王八蛋!”
“嗯?”
“江BOSS~”
“嗯?”
“求你了~”
江某人這才神清氣爽地回過頭,微微一笑:“其實各位也不必太吃驚,我們家的教育方式比較傳統,屬於典型的嚴父慈母型:對媽咪來說,孩子隻有一個;可對爹地來說,孩子可以再生,太太隻有一個。所以說,會發生我兒子剛剛說的那些情況,並不奇怪。”
“江玄謙你胡說八道些什麽啊?”真是……人生觀瞬間崩塌成渣了!
素末氣得要命,自以為很凶惡地瞪了他一眼,可另一邊又生怕小朋友聽到這句禽獸不如的話後會難過,連忙捂住睿睿的耳朵。
可她真的想多了,小朋友哪有一丁點難過?瞧那小臉笑得多歡樂。
不僅歡樂,小家夥還挺認真地和他爹地說:“那我要妹妹,不要弟弟,鍾爺爺說弟弟會和我搶家產。”
江某人:“沒問題。”
素末:“……”
老師:“……”
全體家長:“……”
真是見了鬼了!
好不容易挨完這場尷尬的家長會,素末連忙拉著睿睿離開現場。那邊巧舌如簧的江某人已經用一套自己都不知能做到幾成的育兒經唬得家長們一愣一愣的了,紛紛爭著在散會時和他交流經驗,素末趁機拉小朋友走出去。
校門口井然地停了一排車,他們來得晚,車子就停在最後麵。各個班級似乎都在同一時間結束了家長會,人潮如海潮,在他們走出校門時一起湧出。嘈嘈雜雜之中,素末似乎聽到了什麽和江玄謙有關的言論。
一開始她還以為眾人討論的是江禽獸方才在家長會上的禽獸豪言,並不在意,直到討論的人群裏突然爆出了一聲驚呼——
“天哪,是江玄謙!我說怎麽看上去這麽眼熟,原來他就是江玄謙啊!”
“什麽江玄謙?”
“就那個網紅主播的男朋友啊,那個叫尹娉婷的,最近不做直播改當模特的那個尹娉婷!”
身後突然間靜了一下,伴著睿睿好奇的聲音:“媽咪,他們在說爹地嗎?”小家夥原本還笑眯眯的,想回頭去打一聲招呼,結果下一刻,等所有人都反應過來此“江”即彼“江”時,人潮裏瞬時爆出更激烈的討論聲——
“對對對,就是他!前天被人拍到和尹娉婷在一起吃飯的不就是那個江睿爸爸嗎?”
“可今天那女的又是怎麽回事?難道她才是原配?尹娉婷是小三?”
“可惡!剛剛還一副伉儷情深的樣子,轉頭就到外麵養起了小三,果然男人都不是好東西!”
“沒錯!尤其有點兒錢又長得好的男人,更不是東西!”
身後開始有人拿起了手機,閃光燈混合著越來越離譜的猜測,齊齊往他們這邊射過來。
睿睿被這可怕的陣勢嚇到了,一雙深褐色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這會兒連頭也不敢回一下:“末末媽咪……”
素末連忙用手罩住他的小臉:“快,我們上車!”
等江玄謙脫離了眾人的包圍回到車上時,兩人已經在裏頭等了十幾分鍾。
他一上車,就敏銳地察覺到了氛圍不對:末末又恢複了前幾天的冷臉,他的好兒子更是一張小嘴噘得老高,這就算了,看他拉開車門坐進來,小家夥甚至還不客氣地翻了個白眼。
江玄謙以一指彈掉了睿睿這副不夠紳士的表情:“Be polite,OK?(要有禮貌,好嗎?)”
“哼!”
“又怎麽了?”
沒有人理他了。
不過江某人也不惱,剛剛趁機逗了這丫頭一通,心情還不壞。這不馬上就能回家了,回家後再慢慢算總賬,連同這幾天的賬一塊兒算,不是挺好?
果然哪,小朋友說“爹地平時在家就是看書看媽咪還有逗媽咪”,現在想一想,總結得還真是挺像那麽一回事。
他心情不賴地開著車,不過還沒到達目的地,素末的聲音就在後頭響起:“停一下。”
“怎麽了?”他以為她要買什麽東西,靠邊停了車之後,卻聽到她對著睿睿交代:“晚上回家記得要做作業,老師今天說你還有一幅字帖沒交。”
“媽咪不回家嗎?”
“媽咪要去學校的調香室裏加班。”
加班?學校的調香室?
“尹素末……”他轉過身去,想問家裏的調香室難道不能用嗎非得大老遠跑到學校去,可話還沒說完,這女人已經膽大包天地甩上了車門。
甩,上,車,門!
猝不及防的愕意在江某人臉上凝了一秒。一秒鍾後,反應過來自己話還沒說完就被當麵甩上車門後,江玄謙不敢置信地看向他兒子:“你媽咪怎麽了?”
車外的纖影已經融入人潮裏,漸漸地,和滿街的霓虹燈一起,構成了城市恒久的風景線。
小朋友用力地“哼”了一聲:“壞爹地!”
江玄謙眉角挑成了可疑的弧度。
可事實上素末並沒有回學校。下了車後,她隻是在人潮中漫無目的地散步,看著天上那一枚落日慢慢地西下。
許是天氣不好,原本橙紅色的圓球被蒙上了一層灰,慢吞吞地西移著。她也慢吞吞地走著,看著天際的圓球移著移著,突然間一個加速,徹底落入了山底。
世界徹底暗下來了,原來光明與黑暗的交替,不過是一瞬。
就像這一場莫名其妙的關係,就像她,這個在他世界裏存在得越來越尷尬的人,原來從虛假的親密過渡到冰冷的現實,需要的,也不過是旁人再輕易不過的一句話——
“前幾天被人拍到和尹娉婷在一起吃飯的不就是那個江睿爸爸嗎?可今天那女的又是怎麽回事?”
怎麽回事啊?嗬,能是怎麽回事?
身後傳來了熟悉的嗓音:“不是要回學校嗎?怎麽還在這兒?”
素末幾乎是條件反射地轉過身去,就看到江玄謙不知什麽時候已經來到了自己身後。
依舊是俊朗的眉目,眼瞳裏含笑,在滿街甫亮起來的霓虹燈光襯映下,笑容漫不經心地刺痛了人的眼——
“是啊,前天被人拍到和尹娉婷在一起吃飯的不就是那個江睿爸爸嗎?可今天那女的又是怎麽回事?難道她才是原配?尹娉婷是小三?”
原配?小三?
她隻覺得荒唐,垂首拉開了這過近的距離。
可臉才剛垂下去,又被他捏著下巴抬起來:“我不喜歡對著別人的腦袋說話。”
“那江先生大可以不必和我說話。”也不知是在慪氣還是真生氣,她一個用力,竟撥開了他捏著她下巴的手。
江玄謙倒也不惱,臉上猶有三分笑:“又怎麽了?”那口氣就像是在取笑她的無理取鬧般,“之前不是已經氣消了?誰又惹到我們大小姐了?”
依然是那樣滿不在乎的逗弄語氣,一隻手伸過來,想拉住她的手。卻被素末生硬地避開了:“以江先生的知名度,現在連跟人吃個晚飯都要上報紙,大庭廣眾的還是不要拉拉扯扯的好。”
“末……”
“別再碰我!”
這下江玄謙終於也斂起了笑,那聲“江先生”和一句“別再碰我”,聽得他好脾氣全都蔫兒了下去:“跟誰說話呢尹素末,膽子肥了是嗎?”
“……”
“好好說話!”
可結果回應他的不是所謂的好好說話,而是末末膽子更肥地轉過身,匆匆撞入人海裏。
他這下真是被氣笑了,眯著眼看這小東西像避瘟神似的躲進人潮中,不消片刻,也抬腳,跟了上去。
她人矮腿短步子小,他步伐悠閑,卻沒兩下就追了上來。
可素末這回是真鐵了心要甩開他,明知他潔癖嚴重,最討厭肮髒的地方,看到鬧市林立的高樓中恰有一條垃圾小巷正蜿蜒著向遠處延伸,素末還是想也沒想就走進去。
見鬼!江玄謙腳步止在了巷子口,嫌棄地看著她的小高跟在肮髒小道上踩得“嗒嗒”響。
閩南地區最典型的石板路,蜿蜒在垃圾巷子裏,髒兮兮濕漉漉的,就像在嘲笑他的怪毛病。
隻消往前走一步,江玄謙就難受得迅速退出來,站在巷口瞪著那丫頭:“尹素末!”
可被喊的姑娘沒回頭。
“尹素末,回來!”
回應他的是無止息的“嗒嗒”聲。
江玄謙難得不文明地低咒一聲,瞪著那筆直前進的小身板。高跟鞋“嗒嗒”,一刻也不停。大半天之後,直到確定了這蠢丫頭不可能自己回頭後,江玄謙才終於又咒了一聲,抬腳,跟了上去。
巷子又長又臭又髒,他一走進去就覺得潔癖開始發作,渾身難受得發癢,一邊加快腳步想把她揪出來,一邊暗暗發誓回頭一定得將這小東西抓回家好好收拾一頓,可人還沒趕上,突然,前方傳來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啊!”
整條小巷瞬時間安靜下來,就在這一道尖叫聲之後,再也沒有“嗒嗒”的腳步聲。
素末僵在那裏,整個人就僵在離他還不到十米的地方。在那裏,在她的腳上,一隻肥大的老鼠已經爬上了她的腳背,正囂張地搖著尾巴,在它身旁,還有第二隻、第三隻、第四隻……
一群肥碩的老鼠,正蟄伏在這深窄髒巷裏,伺機而動。
不,別爬了,不要再往上爬了……
她欲哭無淚地瞪著一大群惡心的灰色生物,而自己就被包圍在這群生物中!
十米開外的江玄謙也白了臉,一雙手不太對勁地虛握起。可素末已經沒有心思去研究他的不對勁了。
三秒鍾後,驚悚的尖叫響徹了一整條小巷:“啊——”那老鼠爬到她小腿上了!
一隻顫抖的手伸過來,緊緊地揪住她的:“跑!”一隻緊握的拳頭伸過來,將那肥鼠重重地拍掉。
是江玄謙。
可鼠群躁動,鼠多人少。
江玄謙拉住她就往外跑:“快!”
素末渾身抖得幾乎連跑都不知道該怎麽跑。
很小很小的時候,有回她被爸爸吩咐去調香室裏喊媽媽回家吃飯,路過偏僻的小巷時,就遇到過這麽大的老鼠。五六歲的小姑娘,被兩隻爬上她小腿的肥鼠嚇破了膽,號啕聲驚得老鼠們又重新滾回了鼠洞。一來一去,不過幾秒,卻是硬生生地給她製造出了人生裏的第一場陰影。
男人緊緊握著她的手,連牽帶拖的,腳步那麽快,明明兩人已經跑出了小巷,明明重見天日了,他還是飛快地拖著她往前走。
“江玄謙、江玄謙,我們已經出來了……”
可江玄謙沒理她。
直到這時素末才終於發現了不對勁:那一直緊握著自己的手分明比她抖得還厲害。還有他的背,他的腿,他疾走的步伐,都微微地發抖!
“你怎麽了?”
江玄謙還是沒理她,加快腳步越過人潮攘攘的街頭,將她拽進了一間快捷酒店:“給我開個房間,還有,找個人到附近給我們買兩套衣服,隨便什麽牌子都行,隻要是幹淨的。”
素末的心瞬時揪了起來:不,當然不是因為服務生眼中那種自以為了然的曖昧,而是因為他努力壓抑卻依舊顫抖的聲音。
“你到底怎麽了啊,江玄謙?”她都快急瘋了,可他就是不回應,接過房卡匆匆走進了電梯裏。
“江玄謙……”
“閉嘴。”
房間很大,他一進去就迅速衝進浴室裏。等素末焦急地跟進去時,這人竟已經在脫衣服了。
“你……”
“放心,現在就算你脫光了站在我麵前,我也沒興趣碰你。”他沒好氣道。
可誰在說這個?
“我是說你的脖子!你的脖子上怎麽有那麽多紅點哪?”
不,何止是脖子?他的胸口、他的雙手、他的腹肌,甚至往下的……都爬上了小紅點,那種像是過敏也像是被蚊子叮過的紅!
素末終於明白了他一路上看起來那麽難受的原因:“怎麽會這樣?”
一把奔到他麵前,素末驚悚地看著突然間爬滿了他全身的紅點,一點又一點,有大有小,密密麻麻地布滿了全身:“是過敏嗎?怎麽突然就這樣了啊?明明下午還好好的……”
此時外頭又傳來了門鈴聲,想來是服務生將衣服送過來了。江玄謙的聲音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你去把衣服拿進來,再去幫我買點消炎藥。”
“好、好!”她匆匆出去將衣服拿進來,不放心地看著他那麽難受的樣子,“要不要我幫你放水……”
“不用,去買藥,快去!”
此前種種齟齬,突然間全隨著這場意外飛到了九霄雲外。素末無頭蒼蠅似的跑出了房間,一邊跑一邊命令自己迅速冷靜下來。江玄謙現在身上長滿了紅點,而一個鍾頭前他明明還好好的!也就是說是突然長的,怎麽會這麽突然?發生了什麽導致他這麽突然——對,對,她怎麽給忘了,還有一個鍾先生啊!
電話在下一秒便被打到了江府,鍾先生接起電話時,還是那麽副優雅的老管家做派:“您好,這是江玄謙先生府上——”卻被心急如焚的素末打斷了。
“老鍾,”她聲音還微微發著抖,帶著點急出來的哭腔,“先生以前發生過過敏的現象嗎?就是渾身長滿了紅點的那種過敏?他現在全身上下都是紅點,怎麽辦啊,鍾先生?”
“尹小姐嗎?您是說……”
“他過敏了!很嚴重的過敏!”
那頭突然間沉默了,帶著大事不妙的詭異氣息。
“鍾先生?鍾先生!”
“先生他……”鍾先生的聲音突然間低得不正常,“是不是碰到了什麽髒東西?比如說,成群結隊的老鼠、蟑螂、螞蟻……”
素末渾身僵硬:“老鼠……怎麽了?”
然後,她聽到老鍾更為僵硬的聲音:“當年老夫人過世時,先生是在垃圾堆裏找到她的屍體的,那時夫人身上就爬滿了那些髒東
西——老鼠、蟑螂、螞蟻……從此之後,隻要看到類似的場景,他就會有很嚴重的生理反應。”
潔癖,有天生的,也有後天的;有精神上的,也有肉體上的;有遺傳的,也有巨大的心理創傷造成的。因為這人的怪毛病,有那麽多次,素末曾悄悄查閱過相關的資料。隻是直到這時她才明白,原來江玄謙的潔癖,並非與生俱來的。
天空不知什麽時候開始下起了雨,走出酒店時,素末被漫天漫地的雨簾澆了滿臉,在暴雨中又是跑又是找,可大半個鍾頭後,當她落湯雞似的將十幾種消炎藥帶回酒店時,高效率的鍾先生已經帶著醫生來到了酒店裏。
素末推門而入,就看見醫生在替江玄謙打針、上藥。精壯的男性後背上,那一點一點的紅褪去了大半,原本因過敏而緊繃的肌肉也恢複了正常,曲線優美地自肩胛延伸到人魚線裏……
她臉上突然熱了一陣,不期然就想起了之前在浴室裏的場麵,一雙大眼睛觸電般移開。
鍾先生的聲音同時傳過來:“天哪尹小姐!你怎麽淋成了這樣啊?”
江玄謙閉目俯臥在**,看起來已經好多了,鍾先生一瞅到剛進門的落湯雞,擔憂的目標立即轉移:“快快快,去洗個熱水澡換身衣服,換好了咱就回家!”
“可是江先生他……”
“先生他沒事了,再不去泡個熱水澡,接下去有事的就是你了!”
中國有句老話叫“一語成讖”,說的就是這鍾老頭兒的嘴。
這一晚,江海市連綿不斷地下著滂沱大雨。回到家後素末果然覺得腦袋有點兒暈,回房衝了個澡後,便早早躺下了。
二樓的主臥裏,江玄謙半躺在**閉目養神。純白色的房間,純白色的床,空氣中淌著鍾先生難得緊張的聲音:“尹小姐她已經知道您過敏的原因了,真的很抱歉先生。當時情況緊急,那孩子都快急哭了,老鍾我一個不小心就說漏了嘴。不過您放心,我也就說了夫人過世的場景,其他不該講的一個字也沒透露,先生……”
他略微疲倦地抬起手,做了個製止的動作:“好了,我困了。”
“好的,先生。”老鍾應聲退下去。
房間裏又恢複了寧靜,隻窗外劈裏啪啦的滂沱大雨,點綴起初冬的涼意。
媽咪說:“你爹地啊,不會回來了……”
你爹地啊,不會回來了,永遠,永遠,不會回來了……
他突然睜開眼,放眼所及,房間裏一片黑暗,哪裏還有年幼時的那片落地玻璃窗?
就連母親,也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