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裙擺

“明天上午付冉那邊會送衣服過來,記得先換好衣服,下午五點半我回來接你。”

這廂江玄謙還在吩咐著,素末有些鬱悶,卻也隻能聽著;那廂鍾老頭兒已經“嘖嘖嘖”搖起頭,誠心誠意地感歎起自家先生的偉大和神奇。

妙,實在是妙!

由此看來,先生那晚不過是在書房裏展現了一回他的禽獸不如,得到的結果就是:第一,很痛快地發泄了自己的不痛快;第二,很順利地讓尹小姐在家休息了幾天;第三,很順利地讓尹小姐承諾和關競風將永不會在一起;第四,很順利地讓尹小姐……不敢有異議地陪他去參加自己明明已經拒絕過的聚會。

嘖,一小時內,四個目的同時達成——還有比他更睿智的禽獸嗎?

江玄謙自然知道他在想什麽,啜口熱茶,他慢條斯理道:“其實還有第五個。”

“第五個?”鍾老頭兒眼一亮,“是什麽?能告訴老鍾我嗎?”

“能,隻是此事說來話長,”他很大方,在鍾先生伸長了脖子準備洗耳恭聽時,微笑道,“我懶得說。”

鍾先生勾到一半的唇角硬生生地僵住。

付冉隔天就讓人送來了衣服,一條淺粉色的連衣長裙,外搭同色係外套,裙擺與外套上縫著相得益彰的流蘇,既華美,又俏皮,步伐一邁,流蘇搖搖晃晃的,夢幻的少女氣息迎麵撲來。

美,真是夢幻般的美。可掛到素末身上,卻怎麽看怎麽不合適。試問長年穿白襯衫的女子,如何擔得起這樣精美招搖的附加品?顯然,這不是屬於她的裙子。

傍晚江玄謙回到萬花莊園時,就見素末坐在沙發上,別別扭扭地盯著身上那一攤流蘇,那表情真是一百個不喜歡一千個不願意。

偏偏跟在身後的賤男Joe還要雪上加霜:“God!末末你怎麽能把這裙子穿得一點兒氣質都沒有?真是可惜了我們小冉的設計……”

結果話沒說完就收到某人警告的目光:“再不縫上你的嘴,今晚別去。”

Joe立即閉嘴,憋著笑坐到了素末對麵,同時看著他家偉大的合夥人在警告完自己後,紳士地踱步到素末跟前:“我們末末天生美人骨,怎麽穿都美。”

男性的臂彎呈到她麵前,好聞的木質香水味鑽入素末鼻腔,她有一瞬間失神——自那晚之後,兩人有多久沒這麽靠近了?

“來,把手給我。”

素末這才回過神,卻沒有聽話地將手送出去。Joe這人嘴雖賤,可確實比江玄謙要坦誠得多了,她不是不介意的:“可以不穿這件嗎?”

“為什麽?”

“因為不適合啊,Joe說得對,我真的穿不出小冉所要表達的氣質……”

“可她想表達的並不是‘氣質’。”

“嗯?”

江玄謙但笑不語,沒有解釋了,一張俊臉上隻掛著他自己才讀得懂的高深莫測。Joe在對麵朝他擺了擺腕表,示意時間不早了,江玄謙俯下身:“時間差不多了,起程吧。”說罷,臂彎又往她跟前遞了遞。

素末無奈,隻能起身,挽了進去。算了,反正她就小老百姓一個,今晚就算再丟人,丟的也是旁邊這大人物江玄謙的人,何必太在意?

隻是車子開了十幾分鍾,所行之處卻是她日日上學的必經地。素末開始覺得不對勁了:“今晚的聚會地點是哪裏?”

車子朝城市最偏僻的方向開,越開越遠越開越偏。如果她的記憶沒出錯,這方圓百裏內,除了大學城就隻剩下一些和鮮亮毫不搭邊的小賓館小飯店了吧?

江玄謙說:“就在你們學校。”

“什麽?”

“怎麽,貴專業今晚舉辦十五周年慶,你這優等生竟不知道嗎?”

江大生物化學專業在業內向來大名鼎鼎,那招考分有時比廈大的金融專業都要高。可直到今天,素末才發現學校的野心不止於此。江玄謙說:“你們學校請我來做一個策劃,將你們的調香專業重新包裝一番,推廣成為江海市最大的文化品牌。”

話落,車子往江大門口右拐,徑直開到了實驗樓樓下。

那處已經有一群人等著要迎接這位“國際知名策劃師”了。

素末往窗外看出去,隻覺得眼前一花,黑壓壓的一排人當中,一道華美俏皮的身影脫穎而出,娉然來到了副駕座旁,穿著淺粉色的連衣長裙,外搭一件淺粉色外套,裙擺與外套上縫著相得益彰的流蘇。步伐稍邁,流蘇與流蘇間便碰撞出無限的驚豔來。

長裙,流蘇,淺粉色!

素末原本已經要開車門的手生生停下了。

此時站在車門外的,穿著淺粉色流蘇長裙的,不是尹娉婷還能是誰?可是——長裙,流蘇,淺粉色——什麽意思?

她瞪向副駕座上的江玄謙。

這一襲長裙是小冉最新設計的,是他安排人送來的,那麽尹娉婷也隻可能是同樣的情況。

唯一不同的是,淺粉色的少女感太適合嬌滴滴的尹網紅,可套到她身上,卻像是個不合時宜的笑話。

什麽意思?!

副駕座上的人倒是無知無覺,一雙笑眼隻定在副駕座外。

不等他下車,那襲淺粉色已經貼心地替他拉開了車門,隨即院領導們魚貫迎上:“歡迎、歡迎江先生!”

不過這回估計是尹娉婷事先說明了江某的潔癖,領導們雖然熱情,卻一個個心照不宣地沒上前握手,隻那淺粉色身影親昵地偎在他身旁:“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我們學院的院長尹澤,這位是調香室總負責人方宛……”

江玄謙眼底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

不過很快,就像之前打過照麵的那幾次,冷意很快就被有禮的微笑替代了。

主駕上的Joe還沒下車,江玄謙已經領著一路人魚貫離去,隻餘下她和Joe兩人。

素末許久才回過頭來,愣愣地看著Joe:“那裙子為什麽會有兩條?”

“因為你要一條,尹娉婷要一條唄。”

廢話!

“可是……”

“好啦,別可是了,我馬上就要下車跟我哥一起去迎接眾人的膜拜了,”他賤賤地笑了下,藍眼睛裏像是住進了一雙小小的惡魔,“至於你,愛往哪兒走就往哪兒走吧。”

“什麽意思?江玄謙不是讓我來當他女伴的嗎?”

“傻姑娘,”Joe愛憐地拍了拍她腦袋,“蠢不蠢哪?又不是晚宴酒會,哪需要什麽女伴?”

“那……”

“為了迎接我們江大神的視察,”Joe 低下聲,“這裏頭的每一間調香室,今晚都開著。”

每一間?

素末腦中有什麽“啪”一下,亮了。

目光再移到Joe臉上時,這廝還是那麽副玩世不恭的樣子,可眼底的笑紋越發神秘了起來。素末饒是再缺心眼,這下也反應過來了:“就連最頂樓的那幾間也開著?”

“也開著。”

明白了。

淺粉色身影稍後就在偏僻的角落裏下了車,速速趕往實驗樓頂層。果然,平日裏都鎖得嚴嚴實實的重點調香室今晚隻是關著門,卻沒有落鎖。她想起昨晚江玄謙的那一句“想不想盡快解決”,莫非,他一早就策劃好了?

不,不想了,當務之急就在眼前。

素末走進第一間實驗室時,看了眼門口掛著的兩個字:方宛。

實驗樓總負責人的空間,其實布置也跟普通的調香室差不多。可她知道這裏頭一定是有文章的:最後麵的那塊長形桌方宛從來也不讓人靠近,原因無他,那是她的調香地。

素末看了眼手表,迅速行動起來。

學校的所謂“聚會”其實就是帶來賓開個會,看一看學院近年取得的各種成績、拿的各種獎,再吃個飯喝點酒,最後,就該帶來賓參觀江大最引以為豪的調香室了。可既然領導們知道江玄謙有潔癖,肯定不敢在飯局上逗留太久,所以她時間有限。

可方宛的實驗成果那麽多,即便她鼻子靈光、專業素養高,也必須一款香一款香地比對過去。

手機裏漸漸存滿了素末拍下來的實驗記錄,包裏也多了幾個小容器。她閉眼嗅著最角落那瓶小小的香水時,一道黑影悄無聲息地來到了身後,而素末無知無覺。

眼前的小小容器裏散發出薔薇混合梔子花的芬芳。過了一會兒,味道漸漸變了,小豆蔻混合著風信子與微微的香草氣息慢慢凸顯出來,慢慢地,慢慢地,到了尾調,又轉成了另一款香……

“你還有十分鍾時間。”

她一驚,手中的瓶子瞬間掉落,卻掉進一隻突然伸過來的大手裏。

素末的神魂幾乎一起迸出了身體,熟悉的聲音非但沒給她帶來安全感,反而害得她差點嚇破膽:“江玄謙!”

可不就是那頭愛捉弄人的禽獸嗎!禽獸一點兒也沒覺得自己有多禽獸,在素末氣呼呼地轉過身時,還閑閑地笑著,愉悅地欣賞她氣惱的神情。

“你想嚇死我嗎?”素末不敢太大聲,卻著實怒了,一雙原本就大的眼睛被驚慌撐得圓圓的。嘖,看起來還真是像英國別墅裏養的那隻小鬆鼠。

江玄謙將香水瓶送回她手心:“蠢丫頭,成心想嚇你的話何必等到現在?”另一隻手很順便地抬起來,輕刮了下她鼻尖。

素末怔了下。

江玄謙像是沒發覺她的小情緒:“想要的東西趕緊收一收,待會兒從西邊樓梯下去,大概再過十五分鍾他們就要上來了。”

“十五分鍾?這麽快……”

可話還沒說完,調香室外的走廊上已然響起了兩道熟悉的聲

音——

“陸先生,我們不等江先生嗎?”

“等他幹嗎?那家夥都不知跑哪兒風流快活去了。”

“可是……”

“別可是了,走走走,看調香室去吧!”

那是……尹澤和陸喬久的對話!

而且話音一路飄近,漸漸地,離這調香室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看來,十五分鍾已經預支了。”耳旁的嗓音給她判了刑。

素末回過神:“為什麽?”

不,現在時間緊迫,已經沒空讓他們討論原因了。素末下意識地握緊了雙手:“那怎麽辦?”手上還有方宛調製的香水,手機裏還有她偷拍下來的實驗記錄,怎麽辦?

江玄謙似笑非笑地睨著這些小玩意兒:“能怎麽辦?既然情況有變,西邊的樓梯怕是走不了了。”

“那……”

“要麽把你手上的東西扔掉,和我一起走出去;要麽,讓他們進不來。”

“進不來?怎麽進不來?”

他微微一笑,在素末驚恐的注視下,動手脫下了領帶,扔到調香室門口。

“你幹嗎?你……”

“噓——”溫暖的雙臂朝她罩下來,結結實實地抱住了她的身體。

素末整個人都僵了。

外頭的腳步聲似乎更近了一些,而她身上的這雙手,一隻仍牢牢地箍著她身子,另一隻手下移,再下移……

“你的手!”她真是要瘋了,“江玄謙,你的手在摸哪裏?”

江玄謙鎮定自如:“大腿。”

真是瘋了!外頭的談話聲已經很清晰地傳了進來:“奇怪了,這江先生到底去了哪兒?”可還沒有人應,裏頭的她也還來不及說什麽,大腿上的那隻手又移了上來,靈活地一剝,便剝下了她粉色的綴著華美流蘇的外套。

“江玄謙!”素末隻覺得雙臂一涼,隨即,整個人又被抱進了溫暖的懷抱裏。

外套被孤零零地扔到了調香室門口,含笑的嗓音響在她耳畔,不急不緩地說:“咬我。”

她驚魂未定:“什麽?”

“咬我脖子。”

“什麽意思?”

腳步聲越來越近了,不,已經近到了大門口!可這人從容依舊,帶著薄繭的指腹慢慢摩挲著她的皮膚。明明整個調香室裏暗香浮動,可她全部的感觀裏竟隻剩下他身上淡淡的木質香氣。

他說:“咬我的脖子,用力點。”

素末顫巍巍地將唇移到了他脖子上,木質香氣更直接地傳入了她感觀裏。

那是她為他專門調製的香水啊,兩年多前初遇時,他要求她:“先為我調一款香水試試。”春日萬花開,芬芳妖嬈,可一見到他,她想起的卻是生長在大洋彼岸的大西洋杉木,挺拔,堅定,微笑的表麵下有不容置疑的意誌力。

而後來,在香水被調出來後,他一直都用著,從來也沒有更換過。

耳旁傳來男人低沉的聲音:“快點!”溫暖的手同時捏了捏她後頸。

素末敏感地一縮,條件反射地張了口,牙齒咬到了他脖子上。

“用力點!嘶——”

與此同時,調香室的門被推開。

男人抱著女子迅速轉了半圈,將她的臉壓到胸膛裏:“小東西,咬得這麽狠。”

輕輕的調笑聲從散發著木係氣息的胸膛裏震出來。闖入者的視線所及處,江大神正一手抱著女子的後腦勺,一手曖昧地放在她腿上。

調香室的門“砰”一聲,被驚慌地關上了。來人退了出去,一張老臉上滿是尷尬。

可饒是關門的速度再快,也擋不住那一瞬間男子低低的調笑,還有下一秒,女子壓抑的尖叫聲:“不要——”

也不知他做了什麽事,惹得小姑娘那般慌亂。可某人調笑的聲音聽上去還一如往常:“真不要?”

素末:“……”

“好吧,這回放過你。”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調香室裏,男人退開身,看著姑娘布滿紅暈的臉。她瞪著他,黑白分明的大眼裏帶著憤怒也帶著羞惱,江玄謙無奈地摸摸她腦袋,壓低嗓音說:“形勢所逼,這不,都退出去了。”另一隻手也沒閑著,將自己的外套脫下來,嚴嚴實實地罩到了她身上,而後轉身,拉開了調香室大門。

淡淡的頹靡染上了開門人含笑的眼眸,也帶出了一室的風流曖昧。眾人瞪大眼,最觸目驚心的自然是男人脖子上清晰的紅痕,還有那微微淩亂的衣襟。

盡管門開了,可因為角度問題,誰也看不到調香室裏究竟是何方神聖。一眾壓抑著好奇的男女中,隻有Joe不正經地朝他眨著眼,調侃道:“我說哥怎麽突然玩起失蹤呢,原來是到這兒來‘做實驗’了啊。”

頗有內涵的話,似乎證實了眾人心頭的小九九。

隻見江玄謙斂了滿眼彬彬有禮的笑:“諸位請稍等,剛有位女同學打破了試管。”話落,稍稍移了移身體。

這一移,就讓方宛和尹澤齊齊瞪大了眼睛,大門往內一米處,一條領帶和一件女士外套被扔在了地上,淺粉色的,帶著華美的流蘇。然後,雙雙再往後一看,娉婷人呢?

尹澤這才想到方才急匆匆地退出來時,似乎看到了那女的穿著一條淺粉色的裙子,就像……作孽了這死丫頭!

方宛臉上也紅一陣又白一陣,隻聽江玄謙對著裏麵的人說:“把東西收一收,出來吧。”

“不、不用了!”方宛幾乎是失態地叫出了聲,可意識到身後還有一大群領導和年輕的調香室老師,又訕訕然賠笑,“那個,我們還是從基礎調香室開始介紹吧。”

對麵的年輕人似乎輕蔑地笑了下,那種輕蔑裏還夾著點讓人發麻的涼意。不知為什麽,每次見到這個大名鼎鼎的江姓年輕人,她的脊梁骨總會躥上這樣的涼意。

所以她隻好移開目光,對著看上去比較和善的Joe問:“陸先生,您介意嗎?”

“我敢介意嗎?”Joe愉快地轉過身,“走吧,從一樓開始參觀。哥你快點哦,可別讓大家久等了!”

一眾人在陸先生的率領下,浩浩****地走下樓,途中不知有多少人好奇地頻頻轉頭,就想瞧瞧那裏頭究竟會走出哪位“女同學”。當然,誰也看不到。

人群退去後,江玄謙鎖了門,撿起地上的粉外套:“之前還嫌棄呢,現在你看,這衣服替你省了多少事。”

挺拔的身軀,信手拈起一件薄薄的粉外套,臉上罩著他慣用的那款諱莫如深的微笑。

此前種種巧合種種疑問排山倒海地全往素末腦海裏襲來,他早就策劃好了讓她穿這套衣服,即使再不合適他還是堅持著不讓她換衣服,他甚至讓尹娉婷也穿上了同一套衣服!

“你是故意的?”素末幾乎發不出聲音。

“故意?”

“故意安排這一幕……”

江玄謙很難得地愣了一下,好像不明白她的言下之意。

不過很快,不明白的人反應過來了。然後,這人竟毫不客氣地笑出聲:“故意安排這一幕吃你豆腐?”那目光裏滿是“你在和我開玩笑嗎”的諷意。

素末被這無聲的嘲諷蜇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照理說不該這樣的啊,明明吃虧的是她,占理的也是她,可在這麽諷刺的目光下,她竟然腦袋一空,什麽也說不出來了。

男人走過來,更近地挨向她:“故意趁著外麵有人吃你豆腐,讓你想怒不敢怒想叫不敢叫?好心安排你上方宛的調香室,就是為了在這破地方搞刺激?”

“我、我隻是想說……”

她隻是想說,為什麽他在策劃這一切的時候不選一個更好的方法?明明那晚才在廚房裏拐著彎闡明他對自己的無心,為什麽在做策劃時不能撇開這些曖昧劇情?

可麵對著男人嘲諷的雙眼,滿腔委屈最終隻能變成了無力的低喃,再後來,連低喃也沒有了。

她孱弱地垂下了眼皮:“算了,我隻是……隻是隨便問一問。”

“隨便問一問?嗬,你隨便我可不隨便。”

明明吃虧的人是她,可江玄謙的樣子像自己才是虧大了的那一個,高冷的目光一點兒也不肯放過地盯著她。

素末被他盯得頭皮發麻,原本就混亂的腦袋此時已經亂成了一鍋粥,隻懂得後退再後退。

可偏偏她退一步,他就進一步,進到她後背已經抵了牆,這人才眯起眼:“尹素末,你說你是不是傻?這層樓裏有幾個監控你知道嗎?要不是提前安排你和娉婷穿一樣的衣服,你以為樓管能眼睜睜看著你進來,不響警鈴不吭聲?”

她窘得雙頰滾燙,恨不得將自己埋到地下去。

“怎麽,現在還懷疑我讓你穿這套衣服是為了吃你豆腐?”

多麽義正詞嚴的解釋,素末根本一句話也應不出來。

江玄謙這才沒好氣地放開她,退開身子:“收完了東西就回車上待著,我再給你十分鍾,十分鍾後要是還沒離開這棟樓,”他拉開調香室的門,扔下一句,“我可沒興趣再吃一回‘豆腐’!”

帶著薄怒的諷澆了她一頭一臉,素末對自己剛剛問出那個愚蠢的問題後悔死了。

明知道這人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什麽鬼話到了他那兒都能變得好像很有道理的樣子,偏偏她一時腦抽,竟問出了那種能讓自己丟臉丟到太平洋的問題。

這晚回家時還是陸喬久開車,江玄謙和她一同坐到了車後。

許是方才的場麵太尷尬,一路上,素末都悶著頭不說話,坐得離他遠遠的。江玄謙沒好氣地盯著她幾乎要黏到車窗上的身影,Joe也在前座不停耍寶逗著她,可素末就是“嗯”“哦”“好”地應著,回到家後,也不敢多說一句話,隻匆匆穿過後花園,走進調香室裏。

有史以來頭一遭,鍾先生看到他家偉大的先生黑著臉回來,對著某道落荒而逃的背影冷嗤:“什麽德行!”

Joe卻像是看了場大好戲,不怕死地調侃著:“我說哥,這麽生氣可不像你的風格呀。”

“要是你被當成登徒子,你能不生氣?”

“哦?可我怎麽覺得,”他賤兮兮地湊到江玄謙麵前,“哥你好像不是在氣這個呢?”

一路上瞧著末末越坐越遠的身影,這老狐狸的臉就越拉越長、越變越黑。原本在方宛的調香室裏,末末那態度已經夠讓他吃癟的了,偏偏傻姑娘還一回家就躲進自己的小天地裏,跟避瘟疫似的。Joe不怕死地猛踩狐狸尾:“說真的,登徒子我見多了,可像哥你登得這麽強勢又有格調的,小弟我還真是頭一回見呢。”

他崇拜地拍著江玄謙肩膀:“厲害了,我的謙!”

“閉嘴!”江玄謙不留情麵地甩掉他的手,“別以為我不知道是誰在背後搗的鬼。”

“那麽哥哥可還滿意小弟的‘合理安排’?”

江玄謙危險地眯起眼睛。

盡管他口氣平常,可兩人到底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陸喬久還沒蠢得聽不出這話裏的威脅:“再有下一次,我會直接將付冉調到倫敦總部。”

“別別別!”Joe立即呈上那副又賤又帥的笑臉,“我這不是估摸著尹娉婷快回來了,想讓你們速戰速決嘛。”

因為怕監控室裏的保安看到兩個穿著同款連衣裙的姑娘會起疑,今晚離開餐廳時,江玄謙就謊稱自己將鋼筆落在餐廳裏,讓尹娉婷回去幫他找了。

那可憐的姑娘估計怎麽也想不到自己是被故意支開的吧,還在那兒找了大半天。

Joe討好地換了個正經話題:“不過話說回來,你確定她回去後不會穿幫嗎?畢竟那女人可是個結結實實的蠢貨呢,被方宛那老狐狸一問,什麽都說出來了也不一定。”

“就是要她什麽都說出來。”

“啊?”

江玄謙走到沙發邊。盡管Joe已經不提登徒子的事了,可他的口氣還是涼涼的:“尹娉婷就算再聰明,那也都是些拿不上台麵的小聰明,瞞不過方宛的火眼金睛。”

“照這意思,你壓根兒就沒打算要瞞她們?”Joe這下真是疑惑了,“沒打算瞞她們,又特意讓末末穿和尹娉婷一樣的衣服?我之前一直以為那衣服是你的障眼法啊!”

“的確是障眼法,隻不過藏一半,露一半,讓她們起疑,又不給她們答案。”

Joe:“……”

哥哥你好樣的,本帥徹底為你淩亂!

此時鍾先生正好將兩杯熱騰騰的紅茶送上來,顯然,深患“偷聽癌”的老家夥已經在旁邊聽完了全套,於是老臉上堆滿了恭敬,同時,也堆滿了欠扁。

越欠扁就越說明老家夥已經領悟到了江大神的計劃,Joe看看江玄謙,再看看鍾先生:“老鍾你說說,我哥這是什麽意思?”

“意思就是,想讓方宛懷疑我們的尹小姐,可同時,又要讓她揪不著證據,畢竟那衣服陸先生也知道的,咱尹小姐平時哪裏會穿呢?所以就算是方宛起疑,也不會有人相信的,畢竟,她也找不到直接證據呀。”

紅茶已經被送到了跟前,江大神取出方糖,將其一點兒一點兒地浸入茶水裏,待浸透了,才鬆開手。

“撲通!”方糖整顆落入了紅茶底。

他取出小勺,攪了攪。整個過程優雅又得當,待糖粒溶化後,他才端起茶杯:“你看,不加點助力,這‘姓方的’能溶得這麽快嗎?”

他看著迅速消失的方糖,可言下所指,怕是另一名“姓方的”了。

Joe好像開始聽明白了:“你的意思是……”

“看著吧,好戲很快就要開始了。外頭人不都在傳‘大名鼎鼎的江策劃回國是為了四個策劃案’嗎?不做得漂亮點,哪對得起‘大名鼎鼎’這四個字?”

“那哥你接下去,是打算以江大為突破口了?”

“很好的突破口,不是嗎?”

你看,這才是他接手江大策劃案最本質、最真實的原因。

第二天,在被鍾先生打點得美妙無比的餐桌上,睿睿一見到他爹地就驚叫出聲:“爹地,你脖子上有個好大的包!”

年輕就是這點好,不懂事,特純潔。

可惜純潔的話進入不純潔的大人耳裏,那味道就不一樣了。鍾先生羞紅了老臉,假意咳了咳:“睿睿,該吃飯了。”

當事人卻是不以為意,很淡定地回複他兒子:“可能是昨晚被蚊子咬的吧。”

“耶?蚊子有人類的牙齒嗎?”

“嗯,一隻變異的蚊子。”

睿睿驚得嘴巴都合不攏了,那雙混血兒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甭提多可愛。

此時素末正揉著眼睛從後花園走進來——她昨晚一回來就將自己鎖進了調香室裏,今兒一早又帶著兩圈黑眼圈從裏頭出來,不用猜,誰都知她肯定是在調香室裏熬了一夜。

也難怪鍾先生會說,從前他最佩服的是偉大又精明的江先生,可自從認識了尹小姐之後,他佩服的對象變了,從精明的先生轉成了這呆得要命的蠢姑娘——當然,不是諷刺式的“佩服”,是誠心誠意的感慨,試問在這浮躁的二十一世紀,還有多少人能一投入工作就忘了天亮還是天黑?

可睿睿才沒興趣管天亮還是天黑,一見他媽咪,小家夥就親親熱熱地黏上去:“末末媽咪我和你說,爹地的脖子昨晚被一隻變異的蚊子咬腫了!”

“唔,什麽?”素末沒反應過來他的意思。

整晚高度集中注意力,一出調香室素末就蔫了,她正想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可小朋友匆匆忙忙地跳過來揪住她,硬是將末末揪到了江玄謙身邊:“媽咪你看,好可怕的蚊子呀,竟然有人類的牙齒!”

素末嚇了一跳:“怎麽會這樣?”

是,怎麽會這樣?隻見江某人幹淨的脖子上腫起了老大一個包,就在她昨天咬過的位置上。可明明她隻是咬了一下呀,就一下,為什麽現在會腫成這樣?

昨夜還橫在心頭的尷尬瞬間被焦慮取代了,素末瞪著那大包,好半晌才想起:“對了,我上個月剛調了款舒緩消炎的精油,這就去拿過來!”

“急什麽?先吃飯。”

“可它都腫得那麽大了,再不處理我怕會感染……”

話未說完,江某人不鹹不淡的目光已經遞了過來:“不躲了?”

“啊?”

“昨晚不是還拚命躲著我嗎?”

素末:“……”

俏麗的小臉瞬間漲紅,素末無語問蒼天,竟然忘了!就因為這人長了一個包,她就忘了他昨晚禽獸不如的行徑,老天爺,瞧她這感人的智商!

江玄謙冷嗤一聲,朝鍾先生使了個眼色。老頭兒立即將熱騰騰的清粥小菜端到素末跟前:“先生說小姐你在調香室待了一夜,早上肯定沒什麽胃口,所以特意吩咐我多做點清淡的呢。”

老頭兒簡直是全世界最完美的管家,一邊說著,一邊還不忘將筷子塞進她手裏:“來,多吃點,吃飽了替先生擦個藥,擦完了回房好好睡一覺,一晚沒合眼,肯定累壞了吧?”

“可是……”

“別‘可是’了,老鍾知道小姐關心我們家先生,可先生也說了呀,他還在吃飯呢,暫時不需要精油。再說了,那東西黏糊糊的,往脖子上塗個一層兩層,誰還有心情吃飯哪?”

好像……也有理吧?

素末被說服了,看江某人雖然頂著一顆碩大無比的包,卻毫不以為意,依舊一手端著早茶一手往睿睿餐盤裏添了些蔬菜,動作優雅又有愛,她也不由得端起牛奶壺,想往睿睿的杯子裏再添一點兒牛奶。

結果卻惹來了這頭禽獸的取笑:“還是照顧好自己吧,瞧你那黑眼圈,比睿睿還不省心。”

“……”真是的!

“嘴那麽壞,鬼才給你擦藥!”

小小聲的咕噥惹來某人似笑非笑的凝視:“再說一遍,大點聲。”

素末立即閉嘴,非常賣力地扒著她的飯。

手機在不久後響起,那時素末剛喝完粥,隻看了眼來電顯示,臉色就微妙地變了。

悄悄往江玄謙那兒瞄上一眼,見他隻是低著頭用餐,素末這才壓著聲,接起了電話:“你好?”

江玄謙徑自將牛奶倒進早餐茶裏,沒理她。

特意壓低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過來:“嗯……是的,昨晚拿到了……可以的……半小時後好嗎?嗯……”

掛上電話後,她起身:“不好意思啊,我有點兒事想出去……”

結果話沒說完呢,飯吃到一半的江玄謙冷不防地對著老管家開口:“鍾先生,到調香室把那瓶精油拿過來。”

“耶?脖子又難受了嗎?”鍾先生配合度相當高,“可是,我還不知道尹小姐說的是哪瓶精油呢!”

“我去我去,”素末瞬時連自己要說什麽都忘了,匆匆放下手機,“我去拿!”

細影速速趕往調香室,那麽擔憂又焦慮,感動得鍾老頭兒直搖頭:“我們尹小姐啊,真是全世界最好哄的姑娘了。”

你看,前幾天還暗自神傷著,昨晚也暗自委屈著較著勁,可今兒一看某人脖子上腫了個大包,就啥都給忘了。

“好姑娘喲,真是好姑娘!將來誰要娶了咱尹小姐,那才是天大的福分!”

江玄謙沒空理他的感歎。素末一走,他就朝著對麵抬了抬下巴:“誰的電話?”

鍾先生笑眯眯地答:“回先生,是那位關競風先生。剛剛小姐接起電話時,我不小心瞄了眼,就看到來電顯示上寫著‘豪朗關競風’。”

嘖,他就說呢,好好的先生怎麽突然想要那一瓶精油了,可不就是為了支開尹小姐嗎?

果然,某人聽到關競風的名號後,優雅用餐的動作微頓——盡管,盡管他很快又恢複了尋常。

江某人慢條斯理地喝完了最後一口早餐茶,擱下餐具:“等等讓她到書房去給我擦藥。”

起身,走往樓梯時,同樣慢條斯理地再添了一句:“馬上來。”

馬上來馬上來,真的,一刻都不讓人耽擱。

其實一開始素末還暗暗歡喜著,畢竟自那晚的廚房夜話後,兩人就再也沒有這麽自然地親密接觸過了。可親密接觸的時間越久,素末就越著急,就一個包,小小的一個包,這人竟然要求她按摩半小時!

其間不管她怎麽解釋:“真的不用按這麽久,真的,五分鍾就差不多了,再按下去就腫得更嚴重了!

“我有急事,再不出門就來不及了!

“要不然讓鍾先生來幫你按?”

他從頭到尾保持沉默,直到她連鍾先生都搬出來了,這家夥才勉為其難地回:“我有潔癖,不習慣讓別人碰我的脖子。”

“鍾先生怎麽會是別人?他都跟你那麽久了!”

“可從沒碰過我的脖子。”

“可他碰過你的手啊,你並沒有厭惡感不是嗎?”

“是。”

“那……”

“也沒有舒適感。”

真是敗給他了!

素末心急如焚,也不知有多心不甘情不願,可另一方麵又怕下手重了,反而按腫了他那顆金貴的包,畢竟按了半小時誰知道手重了會不會反變成大包,左右為難之際,對這人打也打不得擺爛也擺爛不得,隻好咬著牙氣罵:“江玄謙,你、你真是討厭死了!”

當然,被罵的人毫不以為意:“是啊,在你眼裏全世界都是好人,就我最討厭。”

素末:“……”

“不隻討厭,還禽獸,還熱衷於耍手段吃別人豆腐。”

“……閉嘴!”

好不容易挨到江大神說OK,素末終於長長地鬆了一口氣。手一洗,包一拿,小姑娘迅速穿鞋出門。

二樓書房裏的窗似乎被推開了,某道深沉的目光從窗口射來,始終投在她身上。

素末如有感應,抬頭,果然就看到了那道屬於江玄謙的頎長身影。

手機“嘀”一聲,有信息進來了。

江玄謙:好好看路。

她心口一暖,唇角在這樣尋常的文字下,不期然地翹了起來,好像……又恢複回原來的樣子了吧?她和他,好像……又“和好”了吧?

趕到豪朗時,關競風早已經不在約好的地方了。

“尹小姐,老板等不到您,就和付小姐先去V301了。”

V301就是那晚發生離奇事件的包廂。素末推開包廂大門時,正好就聽到付冉在問關競風:“所以說,那晚在這包廂裏的除了尹澤夫婦,其他的都是幫尹娉婷做過宣傳的網絡紅人和大V?”

“是。”

“那就有趣了。”

包廂裏隻付冉與關競風二人,俊男靚女,卻雙雙嚴肅著一張臉。在他們麵前擺著的,是一台正在播放著無聲視頻的電腦,走近了一看,可不就是素末自江玄謙那兒得到的監控視頻嗎?

那天陸喬久把U盤拿給她後,素末與付冉研究了大半天,也沒研究出這視頻裏除尹澤和方宛外的其他人究竟是什麽關係,所以付冉幹脆將視頻傳給關競風:“他是豪朗的老板嘛,本來就有權知道這些事。況且他一做生意的,人脈肯定比我們廣呀。”

付冉朝素末招招手:“事情的經過大概弄清楚了:那晚你爸和方宛請了一票網絡紅人來這兒唱歌,想借由他們的宣傳來幫尹娉婷抬高人氣。結果那群網紅不知怎麽的,出了KTV後就一個個跟中了邪似的,猛把身上的錢都打賞給乞丐。”

“你的意思是,那晚在這間包廂裏的,除了我爸和尹娉婷母女之外,其他的全是網紅?”

付冉點頭:“不然你以為尹娉婷最近怎麽會那麽火?”

的確,尹娉婷最近非常火,在和江玄謙鬧出那些緋聞之前,網絡上早已經熱熱鬧鬧地傳開了她直播有趣、毫無女神架子、化妝教程獨一無二的傳說,甚至連“身上帶著天生的獨特芳香”這種聳人聽聞的新聞都出來了,一撥又一撥,看得素末啼笑皆非。

身上帶著天生的獨特芳香?嗬,哪門子的獨特芳香!不過是在尹爸的調香室裏多待了幾年——熟悉尹家的人都知道,尹教授幾年如一日地醉心於花係香水的調製,玫瑰、茉莉、薰衣草、小蒼蘭……各種花香雜糅在一起,待久了,何止娉婷,尹家每個人身上都帶著道不明的百花香。結果這麽樁小事經由大V們的嘴,就變成了“尹女神乃香妃轉世,帶著獨特的香氣出生”。

你看,為博眼球攢名氣,各路網紅可謂是使盡了渾身解數。網絡的水那麽深,眼見的都未必為實,可虛假繁榮依舊亂糟糟地衍生著,你方唱罷我登場。何止一個亂字了得!

“到目前為止,”付冉說,“我們已經把人物、時間、地點以及聚會原因都弄清楚了,現在隻剩下一個問題:那晚這包廂裏和Flawless非常像,可又像是添入了什麽其他氣味的香氛,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問題甫落,關競風和付冉的目光便齊齊落到了尹素末身上。

是,剛在電話裏關競風就已經問過她了:“聽說你昨晚已經找到了那一款香氛?”而她的回答是——是。

素末說:“我昨天在方宛的調香室裏發現了一款和Flawless很像的香水:前調是法國薔薇混合梔子花,中調是小豆蔻、風信子混合一點兒香草,至於後調,”她目光炯炯,看著好友的表情幾乎是欣喜的,“小冉,還記得我說過那款香氛的尾調味道有點兒奇怪嗎?”

“嗯。”

“就是那一款味道!”

前方迷霧似乎漸漸地散了,她們一路跋涉,盡管最終刺破煙霧的那一道曙光在跋涉之初就已經隱隱地泄出了點形狀,可當它真的原形畢現時,追逐曙光的人,原來還能感覺到這樣強烈的欣喜。

付冉:“看來這件事果然和方宛有關。”

素末:“沒錯,一早我就覺得除了她之外,沒人有能力有條件去調這款香。”

“不用了,我開車過來的。”付冉站起身,“你送末末好了,我待會兒還有些事,恐怕來不及送她了。”

關競風點點頭。

兩人離開豪朗後,關競風問過了素末地點,就沒有再說話了。車子走的還是上回那條路,一路沉默,也不知如此靜默了多久,關競風才開口:“尹小姐似乎有話想問我?”

“有那麽明顯嗎?”

關競風無聲地笑了,豈止是明顯,事實上,一路上他已經不知幾次在後視鏡裏發現了她欲言又止的模樣。

“問吧。尹小姐幫了關某那麽大個忙,有什麽疑問,關某定知無不言。”

“就連很隱私的事也能問嗎?”

“嗯?”

她猶豫了一下。

遠方萬花莊園漸漸地逼近了,素末腦中卻依舊盤旋著江玄謙的話。那是自今早看到關競風的名字浮在手機屏幕上時,她腦中便盤桓不去的話語——“因為,他是我的策劃對象。”

那一晚,在深夜闃然的廚房裏,江玄謙這麽對她說。

“尹小姐?尹小姐?”

“啊?”她回過神來。

矛盾話題裏的主角就在她眼前,向來嚴肅的臉上是她願問他就願說的誠懇。

既然如此,素末也不再猶豫了:“關先生,我想知道的是,您和江先生之間……有過什麽合作協議嗎?”

“江先生?”關競風一愣。

不是那種“你怎麽會知道”的愣,而是那種“這個人和我能有什麽關係”的愣。

“當然,如果關先生覺得不方便回答……”

“不是不方便,隻是江先生——你說的是江玄謙先生吧?”關競風搖頭,口吻肯定,“我和他之間並不存在什麽合作關係。”

否決來得猝不及防,就像那天付冉斬釘截鐵的一句“我不知道你信還是不信,反正我是不相信”。

“那、那會不會是別人和他的合作協議裏涉及你?”

“這我就不知道了,”顯然關競風並不是信口開河的人,細細思索了一番後,他說,“雖然不敢百分百肯定,但這種可能性我認為幾乎沒有——尹小姐?”

“嗯?”

“你怎麽了?”

她這才回過神來,茫茫然的樣子看上去像是剛從一個縹緲的夢境裏醒來:“哦,沒事。”

“你家到了。”

萬花莊園已經近在眼前。

走進別墅裏,其餘三個人仍在,忙完了廚房瑣事的鍾先生正在花園裏泡著茶聽小曲,江玄謙則在大廳裏邊看書邊陪睿睿畫畫,一如從前每一個周末,滿室歲月靜好的樣子。

她悄然出現在大廳入口處,沒有人發覺。

小朋友畫著畫著,突然將素描紙遞到他爹地跟前:“這樣對不對?末末媽咪的眼睛下麵有一顆很小的痣,我畫出來了!”

“亂講,明明很大,而且是雙眼皮!”

“內雙。”

睿睿不服氣:“那爹地來畫!”

“行啊。”他取過筆,想也沒想,唰唰在素描紙上勾勒了幾下。

睿睿眼睛越瞪越大,越瞪越亮,那副既不服氣又崇拜的樣子,像極了初見那天的模樣。

素末微微一笑,突然間,想起了最初相遇的場景。

其實那時她已經在調香室裏工作大半年了,纖影無數次穿越萬花冶豔的後花園,最終停在調香室裏——一百多個日子來,她在這片莊園裏的活動領域就隻有花園和那間小小的調香室。直到那天老鍾來傳話:“尹小姐,有適合三十歲女性的香水嗎?麻煩您挑一瓶送去大廳吧,我們家小朋友想送禮物給老師呢。”那一次,她才正式和睿睿打了照麵。

真是個頂好奇的小家夥,她將香水送到江玄謙跟前時,這孩子就坐在一旁,隔著點距離悄悄打量她,一雙混血兒的深褐色大眼眨呀眨。素末朝他笑了下,隻一下,小朋友就像是得到了莫大鼓勵,在她要離開時,壯著膽子靠近她:“姐姐,幫我檢查一下作業好嗎?”

素末有點兒錯愕,可揪著她衣角的小朋友又乖又萌的,濕漉漉的眼裏滿是“我很缺愛拜托快來關愛我一下”的可憐樣:“好不好嘛,姐姐?”

誰能拒絕?

她很耐心地替小家夥檢查了作業,結果檢查完後,又被拉著一起吃了晚飯。

然後,在吃過了晚飯後,小朋友又提要求:“姐姐,給我講個故事好不好?我們幼兒園的小朋友都說他們有睡前故事聽,可我都沒有呢。”微微落寞的語氣,講完後,還哀怨地瞥向江某人,“爹地從來都不給我講,我連灰姑娘的故事都是聽同桌說的呢!”

真真好不委屈。

江玄謙無語地瞅了他一眼:“繼續演。”

抬頭對上素末詢問的目光時,又正了正色,竟然幫腔:“要不你就給他講講吧,晚點兒我送你回家。”

這話說得真真是動聽又巧妙!可更巧妙的是,她竟然信了。

話說回來,這其實也怪不得她,大半年的時間素末都隻待在調香室裏,跟這家夥接觸得太少。所以那晚當她給睿睿講完了一個又一個故事,當江某人看著外頭黑透了的天說“這麽晚了,要不你就先在客房將就一晚吧,明天我送你回學校”,素末簡直懷疑自己聽錯了——這家夥,剛剛不是還說天晚了就送她回家的嗎?

“那怎麽行?無緣無故住你家?”

“有什麽關係?天色晚了,房間也空著。”

“可是……”

“怎麽,難道你還怕我對你做點什麽不成?”

他厚顏無恥地將最厚顏無恥的不可能的現象戳破開來,讓素末一時也沒好意思再拒絕。更何況那時她和這頭禽獸還不熟,哪好明目張膽地拂人的“好意”。

她才慢吞吞地說:“那、那就打擾了啊。”

“不打擾,不就是一間客房嗎?”

可事實上,何止是一間客房啊?那時候,在什麽都還沒開始的時候,誰能料到這間房她會一住就是兩三年?畢竟誰也不知道,就在事發的前幾天,因為和尹娉婷的口角,她被那雙母女齊心協力地擠對出家門了。

《格林童話》裏說:“灰姑娘被後媽和姐姐討厭著,灰姑娘總是在爐灶旁灰頭土臉地工作著,灰姑娘一直住在閣樓裏。”

灰姑娘後來,始終沒有再回到媽媽的家。

第二天睿睿看上去好高興:“昨晚我夢到了媽咪給我講《灰姑娘》的故事呢!姐姐,你該不會就是我媽咪吧?”

神邏輯弄得素末哭笑不得。

可更讓人哭笑不得的是某位家長的回複。就見那家長收起了報紙,臉上是他最常用的那種衣冠禽獸式的微笑,挺溫和地教育他兒子:“和你說過多少次了,你沒有媽咪。”

“可別人都有媽咪啊!”小朋友噘起嘴,別提有多不服氣。

“那是因為,別人都不是你鍾爺爺到孤兒院裏抱回來的。”

聽聽、聽聽!這說的到底是什麽混賬話啊?素末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麽。

一旁睿睿瞪起眼:“哼,壞爹地!”可你看那表情,沒有一點兒受傷或憤怒,不用猜都知道這種話他鐵定是從小聽到大了。

真是太過分了!

“你怎麽可以這麽跟小朋友說話?”

“不然呢?”江玄謙比了比對麵,示意他兒子坐好了,才轉過臉來看她,“不然你讓我告訴他說,媽咪在很遠的地方,然後讓他一年問我三百六十五次媽咪要回來了沒有?”

素末:“……”

“我的教育方式就是實事求是,要不然英明的香水小姐,您還有更好的辦法嗎?”

英明神勇的香水小姐沒有更好的辦法,可英明神勇的香水小姐在後來很長一段時間裏,都身體力行,給了這小可憐不知多少陪伴。

日居月諸,鬥轉星移,她在這莊園裏待得越久,睿睿對她的稱呼就越親密——從“姐姐”到“末末媽咪”,有時甚至直接喊“媽咪”,也喊得自然又順暢,毫無違和感。恍惚之間,不設防時,被“媽咪媽咪”軟軟地叫著的人簡直要以為,她在此處已經構建起了另一個家。

從那一個被趕出來的地方,到這裏,江海那麽大,由彼及此,原來不過是一段轉身的距離。

吾心安處是故鄉。而故鄉,就是家吧?

或許,就是吧。

睿睿的聲音將她拉回到現實中來:“末末媽咪?末末媽咪?”

“嗯?”

“你為什麽一直看著爹地啊?還看得那麽入迷。”

“啊?有嗎?”她迅速轉移視線。

果然,不要臉的話很快就從某禽獸口中出來:“看得入迷是因為你爹地好看。”

他不滿地將睿睿的腦袋轉向畫紙,示意他專心畫畫,然後,又挺滿意地朝那據說“正入迷地看著他”的姑娘招招手:“坐過來——說吧,關競風和你說了什麽?”

“你知道我去見了關先生?”

“我該不知道嗎?”那高冷的眼神裏明明白白地寫著一句話:你傻就夠了,可別以為全世界都和你一樣傻。

素末被鄙視得有點兒鬱悶:“關先生說方宛為了替尹娉婷造勢,在那晚約了一大群網絡紅人到KTV裏談事情。”

素末訕訕然地走過去,見江玄謙又拍拍身旁的座位,隻好坐到他身邊。結果,某人又習慣性地抬起手,就準備往她腦袋上摸——

“我今天沒洗頭!”素末連忙後退,用兩手緊緊地護住自己的腦袋,見他不滿地皺了一下眉,又急忙解釋道,“真的,今天出門時太匆忙了……”

“是啊,趕著見人,自然是挺忙。”

素末:“……”

什麽叫“趕著見人”?明明是這頭禽獸拖時間好嗎?一個破包按了整整半個鍾頭,害得她都沒有時間洗頭發!素末壓著嗓門偷偷嘀咕了兩句,也不知有沒有被江禽獸聽到。

不過不滿的表情倒是盡數落入了江某人眼底,噘著嘴,鼓著腮,看上去竟還怪有趣的。

江玄謙不著痕跡地彎了下唇角:“好了,方宛約了一群網紅去談事情,然後呢?”

素末這才回到正題上:“然後經過昨晚的研究我發現,豪朗事件後,包廂裏殘餘的香氛氣味就和我昨天在方宛調香室裏找到的香水一樣,乍聞下去,和Flawless似乎有點兒像,可聞久了人就會有微微的暈眩感。”

“隻是暈眩感?”沒記錯的話,那幾天微博上微信上鋪天蓋地地渲染著的可不僅僅是“暈眩感”而已。

素末說:“這種暈眩感能給人帶來極大的放鬆和滿足感,可如果這時候誰再來上一段催眠,恐怕定力差一點兒的,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了。”

當然,從頭到尾,她都沒提到自己和關競風最後的那一段對話。

江玄謙精明的眼微微眯了起來。

那曾經風靡整個江海市的離奇報道說,客人們一出豪朗就自發走向了乞丐,掏出錢,充當起了散財童子,然後,沒半點異常地回家了。直到第二天,所有人才反應過來自己有多異常!

這莫名其妙的事情從頭到尾攤開來,你說要不是有誰對這群傻子們進行了催眠,那不是活見鬼了嗎?

零星記憶在他腦海裏陸陸續續地閃過,卻似乎,不僅僅是關於報道的記憶。

“啊?”

“你的關先生就講了這些,沒別的了?”那口氣聽著,嘖,怎麽就這麽奇怪?

可心中有鬼的素末沒察覺到怪異點,隻是有些不自在地垂下頭:“嗯,就講了這些。”

慌忙異色自眼底一閃而過,分明,就是隱瞞了什麽的樣子。瞧這不會撒謊的小東西!算了,懶得再計較了,反正計較來計較去,也不過都是些小姑娘的心事。

江玄謙眼中的精光慢慢轉成了慵懶,啜口茶,他看向小睿睿的畫,畫完了他的末末媽咪後,小家夥又開始畫爹地,在素描紙的最上方,還有小朋友歪歪斜斜地寫下的一個“家”字……

家啊,三個本無血緣關係的人,機緣巧合下組成的一個家。

他突然開口:“既然確定那款香是方宛調製的,接下去你打算怎麽辦?告訴你爸?”

素末怔了下,半晌,聲音裏淡淡地添了絲落寞:“他會信嗎?”

“我想,並不會。”

是,她想,並不會。就像那年媽媽在調香室墜樓,當全世界的流言全指向她,說她不負責任地扔下女兒和調香室的師兄雙雙殉情時,任憑素末怎麽哭怎麽喊怎麽聲嘶力竭地解釋,爸爸都不相信。

明明媽媽在提前寫好的遺書裏清清楚楚地講到了她正和合夥人在調製一款能夠造福人類,甚至能使抑鬱症患者心情愉悅的香水,可調香過程太危險,隻因某一些原料的特殊性,調香者一個不小心便會陷入迷幻的境地裏——明明遺書裏已經寫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那麽,她這樣一個調香人,一個將自己的生命和生活全擺到了調香之後的人,突然墜樓的原因能是什麽?

盡管外界流言再難聽,素末也絕對相信,那不過是原料迷幻作用下,母親無知無覺的縱身一躍。

這樣的理解不僅是因為最原始的那層血緣關係,還有一名調香人,對於值得敬重的前輩所懷有的信任、憐憫與慈悲。

可她的爸爸不相信。那一陣子,他和所有傳播流言的人站到了同一戰線,他將居心叵測的方宛和尹娉婷接回家,他和她們一起,加入了與她對峙的陣營。

十幾年前如此,十幾年後,在他和方宛的感情越積越深的十幾年後,情況會有逆轉的可能嗎?

答案可想而知。

最終還是江玄謙說:“把事情交給我吧,讓我來替你處理這一切。”

睿睿還在一旁安靜地畫著畫,那雙大眼睛時不時就要抬起來偷瞄大人們一下。江玄謙伸出手,輕輕撫過她眼下那顆小小的痣:“至於你,安心調香吧,什麽都別想。”

素末有些茫然地凝視著他。

“別忘了,再過兩個月,你們學校就該向‘愛麗莎’公司提交香水了。”

行內人皆知,一些沒有專屬調香師的香水品牌,如“愛麗莎”,他們的香水開發流程一般是這樣的:首先由公司根據市場情況提出一個總要求,說明需要什麽樣的香水,再邀請各家香料香精公司來競標。無獨有偶,作為擁有國內頂尖調香的專業學校之一,江大自然也在競標者之列。而這一季,江大恰好就投標成功了。

素末茫茫然地睜著大眼。

真是傻孩子,還聽不明白呢。他輕歎:“我的意思是,讓你去爭取。”

“我?”素末詫異道,“可學校隻讓大四的學哥學姐參加呀!”

其實這並不是江大第一次拿到香水公司的招標項目了,可以往的每一次,學校都隻在專業技術成熟的大四生裏篩選調香師。

“放心吧,我已經讓學校擴大範圍了,正式通知這兩天就會下來。末末,”他將長指自她眼角下移開,慢慢往後,往上,慢慢地,包住了她的一整個後腦勺,“路都給你鋪好了,剩下的,就靠你自己了。”

“江玄謙……”

“這一顆腦袋隻要用來想你喜歡的事就好,其他的,我來解決。”他聲音低低的。

包裹著後腦勺的那一隻大手緊了緊,溫熱的觸感從那處開始,慢慢淌到了她的每一寸皮膚裏。如同他低醇的嗓音,餘音繞梁,氣息猶存。

付冉曾經問過她:“你究竟喜歡那家夥什麽呀?且不說他爸跟你媽到底是不是外麵說的那種關係,也不說那老狐狸到底介不介意,就他那個人,又狡猾又難捉摸的,鬼才喜歡呢!”那時麵對著好友的質疑,素末回答不上來,真的,搜遍了整個腦子也搜不出一個答案來。

可此時她突然間想到,或許自己喜歡的,就是這樣的感覺吧。這個人,他腹黑又難以捉摸,可他永遠能在她迷茫時替自己掃清前方的迷霧,在她不知所措時替她指出一條路,甚至在鍾先生問她“小姐明早想吃什麽”時,替深患選擇困難症的她做決定——“明天早上有四節課,給她加一碗餛飩麵吧”。

從大事到小事,從宏觀到微觀。

素末心頭微暖,隻覺得強守的心門漸漸地,被勢不可擋的力道一寸寸地吞噬了。

明知道這個人並不屬於自己啊,明明知道。

可最終她也隻是點點頭:“好。”

江玄謙滿意地揉了揉她腦袋:“去吧,記住了,好好調你的香,其他閑雜人等和無聊的事,都交給我——包括方宛,知道嗎?”

“方宛?”

“你以為潛入她的調香室又偷了她的香水,你親愛的後媽會放過你嗎?”

答案當然是……不會。